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伙,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了上去,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只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了,魚貫而入。這裡忠、信兩營,與及滬軍營的兵,也跟著進去。不一會,只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了。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下來和述農回房。
述農道:“驚天動地的鬧了一夜,這才是笑話呢。”我道:“倒底怎樣鬧出這句話來呢?”說話時,當差送上水,盥洗過,又送上點心來。當差說道:“真是笑話!原來昨天晚上,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了手燈到外面牆腳下出恭,那手燈的火光,正射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上。恰好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遠遠的看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到總辦公館去報,說洋槍樓裡面有了人。那家人傳了護勇的話進去,卻把一個‘人’字,說成了一個‘賊’字。那總辦慌了,卻又把一個‘賊’字,聽成了‘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了本局的炮隊營來,又揮了條子,請了忠、信兩營來;去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到道臺那裡,請了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我和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心,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了。開過工之後,述農便帶著我到各廠去看看,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走過一處,聽得裡面人聲嘈雜,抬頭一看,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我問這是甚麼地方。述農道:“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地方。你可要做生意?進去看看,或者可以做一票。”我道:“生意不必一定要做,倒要進去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述農便領了我進去。
只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大桌子,圍著許多人,也有站的,也有坐的。上面打橫坐了三個人,述農介紹了與我相見,透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一個是謄帳司事。那委員問我可是要做生意。我道:“進來見識見識罷了,有合式的也可以做點。”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看。我一面告訴了,一面接過那張紙看時,上面寫著:“請飭購可介子煤三千噸、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旁邊又批了“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上面。我想這一票煤倒有萬把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用。看罷了,交還委員。委員問道:“你可會做煤麼?這是一票大生意呢。”我道:“會是會的。不知要棧貨,還是路貨?”旁邊一個寧波人介面道:“此地向來不用棧貨的,都是買路貨。”我道:“這兩年頭番可介子很少了。”委員道:“我們不管頭番、二番,只要東西好,價錢便宜。”我道:“關稅怎樣算呢?”委員道:“關稅是由此地請免單的。”我道:“不知要幾天交貨?”委員道:“二十天、一個月,都可以。你原船送到碼頭就是,起到岸上是我們的事。多少銀子一噸?你說罷。”我默算一算道:“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一個寧波人看了我一眼道:“我四兩四。”那委員又對那些人道:“你們呢?”卻沒人則聲。委員又對我道:“你呢,再減點,你做了去。”我道:“那麼就四兩三罷。”又一個寧波人搶著道:“我四兩二。”我心中暗想,這個哪裡是議價,只是在這裡跌價。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了。那寧波人對我道:“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了去。”我道:“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好胡亂跌麼。”委員道:“你再減點罷,早得很呢。”我籌算了一會道:“再減去五分罷。”說猶未了,忽聽得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大吼道:“我四兩,齊頭數!”接著,鬨然一聲叫好。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了不肯抬價,及至有一個生人到了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抬起來。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們一弄,看他們怎樣。想罷,便道:“三兩九罷。”道猶未了,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三兩五!”接著又是鬨然叫好。委員拿了一張承攬紙,叫他寫。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麼限月日交貨,甚麼不得以低貨蒙充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