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那麼喧囂雜亂。可是,當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著一杯酒,悄悄的避到陽臺上,陽臺上飄著幾點細雨。斜風細雨,霧色蒼茫,她凝視著臺北市的點點燈光,神思恍惚。一個腳步聲來到了她的身後,憑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緊張,她知道是誰來了。她沒有回頭,那人靠在欄杆上,也握著一個酒杯。
“碰一下杯,好嗎?”他問。
她回過頭來,兩人有一段長時間的痴痴凝視。然後她舉起杯子,兩人輕輕的碰了一下杯子。他說:“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說。
乾了杯裡的酒,他們並立在欄杆邊上,望著雨夜裡的城市。他說:“快走了。”
“到那裡?”她問,淡淡的,好象毫不關心。
“美國。”
“去看你的太太?”
“還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再去幫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過來,他們飲幹了酒,這斟得滿滿的一杯,還不止是酒,還有許多其他東西:包括哀愁、悵惘、迷茫、和無奈。然後,他說:“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轉身走了。她繼續凝視著黑夜,她知道他不會再走回來了,永遠!他們只見過三次面,三個剎那加起來,變成一個永恆。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朮。
她想起前人的詞:“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她明白,她永不會和他再相逢了!永遠不會!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靈隱密的角落,然後像只牛似的,一再反芻著存積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盡的餘味。
淚慢慢的滑下了面頰,和雨攪在一起。她苦笑了,終日,她寫一些空中樓閣的小說,而她自己,卻用生命在譜一首無題詩。
夜深風寒,點點燈光在冷雨裡閃爍,好象在嘲弄著什麼。
落魄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那些青草,迎著風搖頭晃腦,伸懶腰,一點兒冬的氣息都沒有感覺出來,仍然自顧自欣然的茁長著。
李夢真醒了,枕著頭的手臂有些痠麻,他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一片開曠的綠,綠的草,綠的田野,和綠的樹。一瞬間,他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但,馬上他就想起來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來,身子底下的草都壓得癟癟的。
“唔,郊外,真好。”
他喃喃的自語,環顧著四周,又抬頭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樹,樹葉稀稀疏疏的散佈著,太陽從樹葉的縫隙裡鑽進來。
“冬天,原野還是綠色的,這是亞熱帶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樹上,手環抱在胸前。注視著田裡種的捲心菜,捲心菜一棵棵鋪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蓮,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
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西裝被太陽曬得乾乾燥燥的,像一張被火烘焦了的紙,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來,他拍拍身上的土,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事實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許多拍不掉的東西﹔油漬、汗漬,和說不出名堂的痕跡。
“天藍得真可愛,”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鄉的春天。”
這是好兆頭,他但願就這樣在陽光下站一輩子。陽光,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想想看,有多久沒有見陽光了?一年零西個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但,對他而言,與一百零四個世紀也沒多大分別。在那汙穢的、潮溼的、充滿惡臭的房間裡,和那一大群流氓關在一起,每天必須強迫的聽阿土用那破鑼嗓子嘶啞的唱:“哇愛哇的妹妹呀,妹妹不愛哇!”
必須習慣那一連串驚人的下流咒罵聲,必須隨時看獄卒的臉色,必要時還必須卷卷袖子,露出兩條瘦津津的胳膊,向一兩個咆哮的,像野獸般的“難友”揮兩下。至今,他還能感到肩窩上骨折般的疼痛,這是那個外號叫“虎仔”的小夥子的成績,就那麼輕輕的一下,他就必須在發黴的地上躺它兩天兩夜。
反正,這些都過去了,臺北的冬天是雨季,但他出獄卻碰到這麼好的一個大晴天,這不是好的預兆嗎?但願黴運從此而逝,但願前面迎接他的都是陽光。不是嗎?命運對人有厚有薄,而惡運卻總跟著他!想想入獄那天吧,在那個小飯店喝得酩酊大醉的出來,歪歪倒倒的邁著步子,剛剛走進那條黑得沒一點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