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三、風把人刮歪
颳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髮,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捆颳走了。我不清楚颳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颳走。我比一捆麥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一捆捆麥子躲在牆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幹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颳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幹也不結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颳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颳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麼都沒發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沒有一場能颳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裡不情願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去年,我在一場東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颳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到窗臺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裡停住,像是猛然剎住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髮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白——它在什麼地方經受了什麼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颳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颳回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的一片葉子。
剩下的事情(3)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瀰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撥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雲,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如果沒風,這幾朵雲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雲,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雲,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的幾朵雲,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 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雲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樑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不乖的野雲。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後不管南來北往的雲,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雲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我在一場南風中聞見濃濃的魚腥味。遙想某個海邊漁村,一張大網罩著海,所有的魚被網上岸,堆滿沙灘。海風吹走魚腥,魚被留下來。
另一場風中我聞見一群女人成熟的氣息,想到一個又一個的鮮美女子,在離我很遠處長大成熟,然後老去。我閒吊的傢什朝著她們,舉起放下,鞭長莫及。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