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容翔不小窺富連聲,努力去理解他的苦悶,理解他沒有朋友沒有交際。荊容翔覺得他這人有種坦誠的世故,還有種無奈的老成,總之很複雜,看似瞭解,其實卻一無所知。荊容翔說:“富哥,我爹說了,你這個人不簡單。”
面對好評,富連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荊容翔說:“富哥,我咋也琢磨不透你。”
富連聲說:“唉,那就別琢磨了。”
農曆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人們說,在此之前男人不得理髮,否則就要死舅舅。富連聲覺得可笑,說我又沒舅舅怕啥?他不信邪,正月裡卻無處理發,只有到二月二,歇了一個月的剃頭匠才營業。如今安城縣的風俗是,文明人梳理分頭,苦大力的剃光頭,富連聲始終堅持文明的髮式。剪完頭,人顯得神清氣爽,慢慢地往家轉。
如今,只有趙家大院這樣的大戶才吃得起豬頭肉,今年的豬頭是甘暄送來的,趙家對甘署長的厚禮感到害怕,又不敢不收。以前豬頭肉的吃法是將豬頭拆成一盆肉,全家圍在一起蘸醬油吃,這時再頑皮的孩子也不打鬧了,香而不膩的豬頭肉會讓人回味一年。趙金氏惦記弟弟,打發金菊悄悄送去幾塊。從習慣上說,這樣的事情要揹著趙前的,金氏和金菊都有點兒做賊的感覺。豬頭肉稀罕,富連聲想到了他的朋友。紙包紙裹的撿了幾塊,準備送給荊容翔。心靈大抵是有感應的,荊容翔來了,一如從前坐在炕沿上抽菸,一氣抽了兩鍋子。大人慢吞吞的,鐵媛這邊已經急不可耐了,肉的香氣像小手似的抓撓她的心。鐵媛老早就見過趙家的豬頭了。整整一個正月,這隻豬頭高懸於灶房的窗簷下,黑黑的胖胖的,豬眼眯縫著,豬嘴角卻翹起來,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樣。大耳朵耷拉的豬頭肯定是全老虎窩最奢侈的東西,它的笑容始終跟隨她,使鐵媛心神不寧,神往不已。聽四傻子表哥說,吃豬頭得先用烙鐵燙,燙得吱啦吱啦冒油。鐵媛驚訝無比,四表哥還說,豬渾身是寶,除了豬毛吃不得,連豬尾巴都好吃。
剛送走客人,鐵磊和鐵媛忽然發現父親口流痰涎,慌忙扶上炕去。趙前和金氏聞訊趕來,程先生隨後也到了。程瑞鶴看了說是中風,中風就是常說的半身不遂。金氏緊緊摟著鐵媛的肩頭,說好閨女別怕別怕姑姑給治。趙前尾隨程瑞鶴走出門外,話說的敞亮:“程先生,錢多我不怕,麻煩我不怕,只求救他一命。”
程瑞鶴連連搖頭,說:“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但是成廢人了,炕上吃炕上拉的,甭指望再站起來。”
富連聲半身癱瘓,可神志清楚。任何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春節前他就頭暈得厲害,有時會突然感到眼前發黑或一側手腳麻木,他沒太在意,再說生活拮据,求醫問藥實屬奢侈之想。病來如山倒,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結局。躺在炕上的富連聲喪失了語言能力,卻止不住去思考,神智越清楚就越痛苦,他認定死期不遠了。他絕望到了極點,青春和血性已經消失,成為了一種加速遠去的記憶,滿腔的心事將隨他埋進泥土。富連聲眼睛緊閉,不再理會親人們的竊竊私語,那些聲音太飄忽了,卻結實得扭曲如盤繞的死結,根本沒法掙脫。
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富連聲應該說是金首志了,以前向兒子流露過夾皮溝的往事。是他毀了嚴秀姑的一生,他很想告訴兒子,有機會去找找那個叫亮子的哥哥,病臥中這個念頭更加強烈,歉疚之感更加沉重。思念這個東西真是奇怪,思念得越強烈越難以表白,他不得不把遺憾深藏起來,一直帶到墳冢中去。金首志掙扎著用左手劃了三個字:“金,好趙。”鐵磊是聰明的孩子,他懂得父親的兩層意思,一則他們不姓富而是姓金,再一個是要與趙家修好,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啊。
第三十四章(2)
趙金氏和鐵磊做了最大的努力,喂水喂藥地伺候,飯食上頗費了一番腦筋,比如豆腐漿豆腐腦米湯,全是易於消化的流食。對於半身不遂的病症來說,大小便失禁才是最可怕的,鐵磊一個人照料不得,金氏特意打發趙玫瑰過來幫忙,外甥女在場使富連聲更加難堪,想到家貧如洗,暗暗下了決心。趙三子去養生堂藥房抓藥,程先生的方子是平肝息風活血祛瘀,用補陽還五湯,無非是引血下行散風通絡之藥,即黃芪丹參桃仁當歸川芎地龍牛犀勾騰天麻夏枯草之類。趙三子對草藥和丹散膏丸很感興趣,忍不住要問上幾句。為醫者討厭旁人盤問
,程先生不願多言,就說諸藥相合,理氣寬中疏散風邪,使血氣正行。接連幾天,富家簡陋的房子裡瀰漫著湯藥的味道,給人些許期盼。補陽還五湯沒有一丁點兒的效果,程先生的解釋是病去如抽絲。最早喪失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