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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被掃射得七零八落的高粱地裡,翻看著那些東一個西一個的弟兄們。劉大號還跪在那裡,雙手端著大喇叭,保持著吹奏的姿式。爺爺興奮地大叫:“劉大號!”大號一聲不吭。父親上去推了他一把,喊一聲:“大叔!”那根大喇叭掉在地上,低頭看時,吹號人的臉已經像石頭般僵硬了。

在離開河堤幾十步遠,傷損不太嚴重的高粱地裡,爺爺和父親找到了被打出了腸子的方七和另一個叫“癆癆四”的隊員(他排行四,小時得過肺癆病),癆癆四大腿上中了一槍,因流血過多,已昏迷過去。爺爺把沾滿人血的手放在他的唇邊。還能感到從他的鼻孔裡,噴出焦灼乾燥的氣息。方七的腸子已經塞進肚子,傷口處堵著一把高粱葉子。他還省人事,見到爺爺和父親,抽搐著嘴唇說:“司令……我完了……你見了俺老婆……給她點錢……別讓她改嫁……俺哥沒有後……她要走了……方家就斷了香火啦……”父親知道方七有個一歲多的兒子,方七的老婆有一對葫蘆那麼大的奶子,奶汁旺盛,灌得個孩子又鮮又嫩。

爺爺說:“兄弟,我揹你回去。”

爺爺蹲下,拉著方七的胳膊往背上一拖,方七慘叫一聲,父親看到那團堵住方七傷口的高粱葉子掉了,一嘟嚕白花花的腸子,夾帶著熱乎乎的腥臭氣,從傷口裡躥出來。爺爺把方七放下,方七連聲哀鳴著:“大哥……行行好……別折騰我啦……補我一槍吧……”

爺爺蹲下去,握著方七的手,說:“兄弟,我揹你去找張辛一,張先生,他能治紅傷。”

“大哥……快點吧……別讓我受啦……我不中用啦……”

爺爺眯著眼,仰望著綴著十幾顆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黃昏的天空,長嘯一聲,對我父親說:“豆官,你那槍裡,還有火嗎?”

父親說:“還有。”

爺爺接過父親遞給他的左輪手槍,扳開機關,對著焦黃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槍輪子一轉。爺爺說:“七弟,你放心走吧,有我餘佔鰲吃的,就餓不著弟媳和大侄子。”

方七點點頭,閉上眼睛。

爺爺舉著左輪手槍,像舉著一塊千斤巨石,整個兒人,都在重壓下顫慄。

方七睜開眼,說:“大哥……”

爺爺猛一別臉,槍口迸出一團火光,照明瞭方七青溜溜的頭皮。半跪著的方七迅速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來的腸子上。父親無法相信,一個人的肚子裡竟然能盛得下那麼多腸子。

“『癆癆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來再跟這幫東洋雜種們幹!”爺爺把左輪手槍裡僅存的一顆子彈,打進了命懸一線的“癆癆四”的心窩。

殺人如麻的爺爺,打死“癆癆四”之後,左輪手槍掉在地上,他的胳膊像死蛇一樣垂著,再也無力抬起來了。

父親從地上撿起手槍,插進腰裡,扯扯如醉如痴的爺爺,說:“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爺爺說。

父親拉著爺爺,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個新月亮已經掛上了天,冰涼的月光照著爺爺和父親的背,照著沉重如偉大笨拙的漢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撥得精神亢奮的白鱔魚在河裡飛騰打旋,一道道銀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躍來躍去。河裡泛上來的藍藍的涼氣和高粱地裡彌散開來的紅紅的暖氣在河堤上交鋒匯合,化合成輕清透明的薄霧。父親想起凌晨出征時那場像膠皮一樣富有彈性的大霧,這一天過得像十年那麼長,又像一眨麼眼皮那麼短。父親想起在瀰漫的大霧中他的娘站在村頭上為他送行,那情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想起行軍高粱地中的艱難,想起王文義被流彈擊中耳朵,想起五十幾個隊員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樣往大橋開進,還有啞巴那鋒利的腰刀,陰鷙的眼睛,在空中飛行的鬼子頭顱,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像鳳凰展翅一樣撲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餅……遍地打滾的拤餅……紛紛落地的紅高粱……像英雄一樣紛紛倒下的紅高粱……

爺爺把睡著走的我父親背起來,用一隻受傷的胳膊,一隻沒受傷的胳膊,攬住我父親的兩條腿彎子。父親腰裡的左輪手槍硌著爺爺的背,爺爺心裡一陣巨痛。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學問的任副官的左輪手槍。爺爺想到這支槍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癆癆四”,爺爺恨不得把它扔到黑水河裡,這個不祥的傢伙。他只是想著扔,身體卻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兒子往上顛顛,也是為了減緩那種錐心的痛疼。

爺爺走著,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何處,只是憑著一種走的強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