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坦率的交談中講出來的。但這一次也只是解決了“死”的問題,至於怎樣死法和當時的情況中島先生並不知道。我想我將來去北京開會,總可以問個明白。
聽見中島先生提到老舍同志名字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在人民大會堂同老舍見面的情景,那個上午北京市人民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鬥爭的大會,我和老舍,還有中島,都參加了大會的主席團,有些細節我已在散文《最後的時刻》中描寫過了,例如老舍同志用敬愛的眼光望著周總理和陳老總,充滿感情地談起他們。那天我到達人民大會堂(不是四川廳就是湖南廳),老舍已經坐在那裡同當時的北京市副市長王崑崙在談話。看見老舍我感到意外,我到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一個多月,沒有聽見人提到老舍的名字,我猜想他可能出了什麼事,很替他擔心,現在坐在他的身旁,聽他說:“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我真是萬分高興。過一會中島先生也來了,看見老舍便親切地握手,寒暄。中島先生的眼睛突然發亮,那種意外的喜悅連在旁邊的我也能體會到。我的確看到一種衷心愉快的表情。這是中島先生最後一次看見老舍,也是我最後一次同老舍見面,我哪裡想得到一個多月以後將在北京發生的慘劇!否則我一定拉著老舍談一個整天,勸他避開,讓他在精神上有所準備。但有什麼辦法使他不會受騙呢?我自己後來不也是老老實實地走進“牛棚”去嗎?這一切中島先生是比較清楚的。我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同他接觸,就知道他有所預感,他看見我健康地活著感到意外的高興,他意外地看見老舍活得健康,更加高興。他的確比許多人更關心我們。我當時就感覺到他在替我們擔心,什麼時候會大難臨頭。他比我們更清醒。
可惜我沒有機會同日本朋友繼續談論老舍同志的事情。他們是熱愛老舍的,他們尊重這位有才華、有良心的正直、善良的作家。在他們的心上、在他們的筆下他至今仍然活著。四個多月前我第二次在虹橋機場送別井上先生,我沒有再提“壺碎”的問題。我上次說老舍同志一定會把壺留下,因為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他雖然含恨死去,卻留下許多美好的東西在人間,那就是他那些不朽的作品,我單單提兩三個名字就夠了:《月牙兒》、《駱駝祥子》和《茶館》。在這一點上,井上先生同我大概是一致的。
懷念老舍同志(2)
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館》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樣熟悉舊社會,那樣熟悉舊北京人。這是真實的生活。短短兩三個鐘頭裡,我重溫了五十年的舊夢。在戲快要閉幕的時候,那三個老頭兒(王老闆、常四爺和秦二爺)在一起最後一次話舊,含著眼淚打哈哈,“給自己預備下點紙錢”,“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著淚水,好些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好戲了。這難道僅僅是在為舊社會唱輓歌嗎?我覺得有人拿著掃帚在清除我心靈中的垃圾。坦率地說,我們誰的心靈中沒有封建的塵埃呢?
我出了劇場腦子裡還印著常四爺的一句話:“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完全沒有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追逐我。我聽見了老舍同志的聲音,是他在發問。這是他的遺言。我怎樣回答呢?我曾經對方殷同志講過:“老舍死去,使我們活著的人慚愧”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們不能保護一個老舍,怎樣向後人交代呢?沒有把老舍的死弄清楚,我們怎樣向後人交代呢?一九七七年九月二日井上先生在機場上告訴同行的人我讀過他的《壺》,他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期望:對老舍的死不能無動於衷!但是兩年過去了,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呢?我不能不感到慚愧。重讀井上靖先生的文章、水上勉先生的回憶、開高健先生的短篇小說,我也不能不責備自己。老舍是我三十年代結識的老友。他在臨死前一個多月對我講過:“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我做過什麼事情,寫過什麼文章來洗刷塗在這個光輝的(是的,真正是光輝的)名字上的濁水汙泥呢?
看過《茶館》半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句臺詞:“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老舍同志是偉大的愛國者。全國解放後,他從海外回來參加祖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他是寫作最勤奮的勞動模範,他是熱烈歌頌新中國的最大的“歌德派”,一九五七年他寫出他最好的作品《茶館》。他是用藝術為政治服務最有成績的作家。他參加各項社會活動和外事活動,可以說是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祖國。他沒有一點私心,甚至在紅衛兵上了街,危機四伏、殺氣騰騰的時候,他還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發言稿,到北京市文聯開會,想以市文聯主席的身份發動大家積極參加文化大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