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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一位教育家(1)

有一天,科學家匡達人同志對我談起她的父親,我說我打算寫一篇懷念互生先生的文章,她等待著。一年過去了,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其實不是在一年以前,而是在五十年前,在一九三三年,我就想寫這篇文章。那時我剛從廣州回上海,匡互生先生已經逝世,我匆忙地在一篇散文(《南國的夢》)里加了這樣的一段話:

對於這個我所敬愛的人的死,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表示我的悲痛。他的最後是很可怕的。他在醫生的絕望的宣告下面,躺在醫院裡等死,竟然過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許多人的眼淚都不能夠挽救他。

《南國的夢》收在我一九三三年的遊記《旅途隨筆》裡面,是我初到廣州時寫成的。這年春天我離開上海前曾經去醫院探病,互生先生住在一傢俬人醫院,我到了那間單人病房,連談話的機會也沒有,他似乎在昏睡,病已沉重,說是腸癌,動過手術,效果不好。和我同去的朋友在揩眼淚,我不敢多看他那張帶著痛苦表情的瘦臉,我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了,我咬著嘴唇,輕輕地拉一下朋友的衣袖,我們走出了醫院。

在廣州我得到了互生先生的噩耗。我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空下來和一位廣東朋友在一起,我們總要談互生先生的事情。

我和互生先生並不熟,我同他見面較晚也較少。可是我有不少朋友是他的學生或崇拜者,他們常常用敬愛的語氣談起“匡先生”的一些事情。我最初只知道他是五四運動中“火燒趙家樓”的英雄,後來才瞭解他是一位把畢生精力貢獻給青年教育的好教師,一位有理想、有幹勁、為國為民的教育家。他只活了四十二歲,是為了他和朋友們創辦的立達學園獻出自己生命的。我沒有在立達學園待過,但我當時正住在那位廣東朋友創辦的“鄉村師範”裡,跟教師和同學們一起生活。學校設在小山腳下三座並排的舊祠堂內,像一個和睦的家庭,大家在一起學習,一起勞動,一起作息,用自己的手創造出四周美麗的環境,用年輕的歌聲增添了快樂的氣氛。我作為客人住了五天,始終忘記不了在這裡見到的獻身的精神、真誠的友情、堅定的信仰和樂觀的態度,我和廣東朋友談起,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他說:“我是匡先生的學生,不過照他培養人、教育人的思想辦事。”我說:“要是他來看一看多好!”廣東朋友嘆息說:“不可能了。不過他的思想會鼓勵我們。”他含著眼淚加一句:“我們一定要把學校辦好。”

我相信他的決心。我想到在上海醫院裡等待死亡的匡互生先生,我忽然興奮起來:“只要思想活著,開花結果,生命就不會結束。”我卻沒有料到兩年後,這個師範學校由於省教育當局的干涉停辦了。

互生先生生活簡樸。他的家我去過一次,是一個安徽朋友帶我去的。房裡陳設簡單。學生們常來找他談話。他對他們講話,親切、詳細。我在旁邊也感覺到這是一位好心的教師,又像是一位和藹的長兄。那兩天我剛剛聽到關於他對待小偷的故事,學校廚房捉到偷煤的賊,送到他那裡,他對小偷談了一陣,給了兩塊錢,放走了,勸“他”拿這筆錢去做小生意。又有一回學生宿舍捉住一個穿西裝的賊,他讓賊坐下來,同“他”長談,瞭解“他”的生活情況,好好地開導“他”,後來還給“他”介紹工作。他常說:“不要緊,他們會改好的。”我和幾個朋友都贊成他這種做法,但是我們佩服他的改造人們靈魂的決心和信心。他從不講空話,總是以身作則開導別人。

立達學園不是他一個人創辦的,可是他一個人守著崗位堅持到底。有一個學期他為學校經費到處奔走。我去過他的家不多久,那裡就被日本侵略軍的炮火毀掉了,學校也只剩了一個空架子。這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戰爭中的事。停戰後我有一次和他同去江灣看立達學園的舊址,屋頂沒有了,在一間屋子裡斜立著一顆未爆炸的二百五十磅的炸彈,在另一處我看見一隻被狗吃剩了的人腿。我這次到江灣是來找尋侵略戰爭的遺蹟;互生先生卻是來準備落實重建學園的計劃。

學校重建起來,可是互生先生的心血已經熬盡。學園七月恢復,互生先生年底就因患腸癌進醫院動手術,他起初不肯就醫,把病給耽誤了。開刀後,效果也不好。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不願在自己身上多花一文錢。我還記得在上海開明書店發行的《中學生》月刊(大概是一九三二年的吧)上讀到一篇讚美互生先生的短評,說他為學校籌款奔走,一天早晨在馬路上被車(人力車吧)撞倒,給送進醫院診治。醫生要他每天喝點白蘭地。他離開醫院後,到咖啡店喝了一杯白蘭地,花去八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