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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還有什麼《梳妝檯》、《滿江紅》,《八段景》、《十童花》,《將軍下馬》、《狀元誇官》,一曲賽一曲地高亢和熱辣。給人的感覺彷彿是:那八十四歲的老太太不是要入土下葬,而是要坐了大紅花轎出嫁了一般風光。端木玉坐在靈棚裡,一邊守著靈床上的母親,一邊支起耳朵專注地聽著那一曲又一曲的嗩吶聲。母親頭戴藍綢滾邊帽,身穿紅襖紫花裙,腳蹬一雙漂漂亮亮的龍鳳呈祥紅繡鞋,看上去面如滿月,真像是要去做新娘的裝扮呢。

那喪葬的場面瞧上去越喜慶,端木玉的心裡越酸楚;那嗩吶聲吹得愈歡快,她的淚水也流得愈酣暢。她覺得,鄉下的嗩吶與任何的樂器都不同,它就是直接從心窩窩裡生髮出來的,沒有絲毫的遮掩,也沒有任何的修飾,含血蘊淚、歡中溢悲,把她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哀痛都釋放了出來,也把她積存在胸腔最底層的眼淚都排除了出來。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眼淚,只要一聽到嗩吶聲,那淚就止不住地流啊淌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睡著還是醒著。到後來,端木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母親流淚,還是在替她自己哭泣了。

鄉下的喪葬儀式很煩瑣,頭一天報喪,第二天弔孝,到第三天才出殯送葬,儀式的高潮是路祭和跑靈,這些程式端木玉都是頭一次見識。路祭,就是把死者送到半路上,快要接近墳墓的時候,最後舉行一次祭典。從頭一天發喪開始,嗩吶一直熱熱鬧鬧地吹,到第三天舉行路祭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是什麼儀式,而是變成了演藝活動。這時,不管是送葬的孝子們,還是經過的路人,或是村中的閒人,無論男女老少,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來完成最後的熱鬧。由於請來的嗩吶班子多,路祭一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幾個班組之間,互相競爭和比賽,就像過去唱對臺戲一般,看誰的節目更能吸引人。到後來,圍觀的人們甚至完全忘記了這是在送葬的路上,旁邊還躺著個亡魂,還會錯以為自己是在參加聯歡會呢。吹者吹得如痴如醉,聽者聽得神魂顛倒,笑鬧聲和喝彩聲匯成一片狂歡的海洋,讓人如夢似幻,不知身在何處。

這“狂歡”的高潮節目是“跑靈”。那各組嗩吶班子的人,不管男女,一時齊發,全都圍著靈柩瘋狂地蹦跳和舞蹈,跳得隨心所欲、舞得不管不顧,如同狼奔豕突,既不講什麼章法,也不顧什麼節律,有時一蹦三尺高,有時邊跑邊舞,在舞著的時候還要發出各種尖厲的長嘶聲,時而如虎嘯,時而似龍吟,時而又如狼嗥。剛開始的時候,端木玉覺得這樣的祭典活動看起來簡直荒誕不經、不倫不類,慢慢地就感覺到了其內裡蘊涵的一種強大生命力的張揚。那種狂歡、那種不羈,表現的其實就是一種對生死的豁達和洞明。殯葬儀式進行到這一步,終於顯出其對“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詮釋,端木玉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鄉下要把老人的“喪事”當“喜事”來操辦,把“哀慼”用“狂歡”來表現的古老習俗了。是的,是“狂歡”。透過母親的葬禮,端木玉看到的就是一種生命的大狂歡,而這種“狂歡”也恰恰是對生命的一種大敬重。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五章 天堂門(20)

埋葬了母親以後,端木玉又回到了自己的租屋裡。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她的耳畔還回響著母親葬禮上的嗩吶聲。那聲音繚繞於耳、揮之不去,簡直攝魂掠魄。她覺得,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聲音如此強烈地吸引和震撼她,只要聽到那種聲音,她就會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黃昏的時候,她又和以前一樣,不由自主地向巷子的深處走去,去聽那個做紙紮的男人吹嗩吶。●12

男人的嗩吶聲有時吹得像鄉下葬禮上那般野性和粗獷,有時又像抽絲剝繭、紅燈映雪一般,吹得細膩溫婉、柔腸百結,彷彿一個飽經滄桑而又歷經憂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訴說自己滿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歡吹的是《紅樓夢》裡面的《紅豆曲》,一遍一遍、往復迴圈。那聲音嗚嗚咽咽、瀝膽披肝,聽得端木玉情思纏綿、千轉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聽一遍;男人吹兩遍,端木玉聽兩遍。一個吹得物我兩忘,一個聽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覺得,男人彷彿把她捏的小泥人兒們都一個一個地吹活了過來,有了血肉和靈性。到後來,男人吹著的時候,端木玉就會情不自禁地躲在暗處偷偷地低聲吟唱: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