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事,不是這麼簡單,要推太子一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要保太子一年,那就有無數的工夫等著他做,其中更有好多心機算計,是他所不喜、所不願為的,可既然在閣老跟前許了這麼一句話,他也不可能說不認賬就不認賬……
思緒半晚飛馳,從朝事而發散開去,又想到邊事,還有那生機勃勃的廣州風光,亦時不時在腦海中添亂。權仲白心思紛紛,他越性屏退下人,自己提著燈籠,就著一點在成片黑暗中微不足道的燭光,熟門熟路地進了歸憩林。
今夜雲重,在奔湧不定的雲海之中,星月不過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達氏的墓碑只是一道濃黑而硬冷的長影,權仲白在墓碑前站了許久,心思倒慢慢沉靜下來,他拍了拍墓碑頂部,幾乎是自嘲地一笑,“嘿,這一生交遊廣闊,醫好多少人!心事上來,陪我的只得你這一塊石頭。”
可這一塊石頭,究竟並不只是一塊石頭,它所代表的身份,如今已為另一個活色生香刁鑽難纏的少女佔據,她要較他小了近一輪,可心計深沉手段百出、兼且野心勃勃、霸氣四溢,爭勝之心從未瞞人——這所有種種,權仲白在這塊石頭跟前是不諱言的,“全是我不喜歡的,同我喜歡的,簡直截然相反。”
可她畢竟還是住進來了,理直氣壯地和他分享著他的臥房——甚至還反客為主,把他逼離了自己的地方。只要一想起焦清蕙,她的臉、她的聲音,她那——說也奇怪,在他心裡,她總是睥睨外露,一臉的挑釁——那驕傲的風度……焦清蕙雖不討他的欣賞,雖令他頭疼,可卻畢竟是活潑鮮亮的。死人沒法和活人爭,這一點他明白,可他應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不有所感傷:他欣賞的那個,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處眉眼、一點聲音、些許言語,可他不欣賞的那個,卻神氣活現,四處侵略,立雪院變成她的,沒有兩個月工夫,連衝粹園都不見了,變作了她的焦氏園。
最諷刺一點,她要侵佔他所有的東西,卻不喜歡權仲白這個人。焦清蕙對她妹妹,感情是深的,她那一笑、一嬌嗔、一調弄,全然出於真意、出於熱愛,這世上的假,最怕是遇到了真,只這一句話,將她的所有嬌嗔都比出了做作。是啊,雖說夫妻敦倫之事,她極為主動,可她似乎是根本就不喜歡他。她不過是想要將他馴成一條服從的狗,將他之所以成為他的所有人格抹煞。
而他呢?他不能不奮起去保衛他的所有物,去保有這些本來是他的,又輕易變成她的,可論理還應該是他的那些東西。就算不能馴服她,他起碼也應當令焦清蕙明白她的界限,將他的生活搶救出來——怕是難以全身而退,可起碼,失掉的不能太多。
一想到這個,他就要比想到政事更煩、更畏難,而唯有此事,是歸憩林無法給他任何安慰的。權仲白站了很久,只有越站越煩,他索性又拎著早已經燃盡的燈籠從歸憩林裡出來,一路摸黑到了蓮子滿,望著遠處燈火隱現的甲一號,他越發有些沮喪了:扶脈廳雖然也有給他住宿的地方,但焦清蕙沒有干涉病區,一個臨時住處,哪裡比得上甲一號的舒服?
站定才一嘆氣,正待舉步,忽見池中燈火漸起,一艘採蓮小船,自蓮葉間徐徐滑了過來,焦清蕙就立在船邊,手持竹篙,船頂挑了一盞孤燈,此時風吹雲散,漫天萬千星輝大放,和著燈輝灑落,襯得她眉目瑩瑩、柔和溫婉,於一池搖曳蓮花之中,竟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感,幾令人疑真疑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禁心中大動,一時瞧得痴了,他站在橋邊未曾開口,還是焦清蕙舉起竹篙,在他腳前輕輕一點。
“上船嗎?”她問,微微揚起臉來,在橋下看他。“相公?”
事後權仲白想來,這居然是焦清蕙頭一次叫他相公。
“你想明白了?”他到底還是回過神來,卻並不就動,而是提足沉吟,大有矜持之意。
焦清蕙的神色頓時又是一變,她的出塵就像是花葉上的露珠,只一碰就掉了,餘下的又是那個棘手難纏的世俗少婦——輕輕一跺腳,湖面頓時起了一陣漣漪。“你怎麼就這麼沒趣呀——想明白了、想明白了!還不給我滾上船來?”
一頭說,一頭已經掉頭劃開,權仲白不免哈哈一笑,他輕輕一躍,便跳上船尾,幾步走到船頭,接過清蕙手裡的竹篙。
“還是我來劃吧。”他說,“這湖可頗不小,水道複雜,你會迷路的。”
口中尚未停,洋洋月色下,船身已經沒入蓮海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有沒有雙更條件被滿足呀?
我都暈乎乎的了
這一章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