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風暴驟起,浪花沖天!許多往事重現在眼前,他想一吐為快,但又忍住了,平靜地說:“亨特先生,謝謝您把我當成朋友,過去的事兒只能讓它過去了!至於您剛才提出的要求,請您原諒,我現在還做不到,您再等我兩年,只需要兩年!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們後會有期!”
他們在六國飯店整整談了三個小時,把吃飯都忘了。直到侍者來告訴已經是午飯時間,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著額頭說:“Sorry,韓先生,我是請您來吃午飯的……請吧!”
()好看的txt電子書
“謝謝,亨特先生,我們還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啊!”韓子奇婉言謝絕了這一邀請,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贈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給蒲綬昌帶回去。不是清真糕點,韓子奇是不會吃的。
兩年之後,在匯遠齋忙裡忙外、既做活兒又照應買賣的韓子奇突然向蒲綬昌提出:原來為做寶船而約定的三年期限已滿,寶船早已交活兒,他該走了。
蒲綬昌大吃一驚,陰沉著臉說:“什麼?走?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梁亦清對你那麼好,他一死,你翻臉不認賬,就急著投靠我;我瞅著你可憐,才收留了你,沒想到,到頭來你又對我來這一套?我真後悔當初瞎了眼,沒看清你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人,得講良心啊,這三年裡頭,我沒有虧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匯遠齋的規矩嗎:”只許東辭夥,不許夥辭東‘!“
韓子奇卻出人意外地平靜,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蒲綬昌說:“師傅,您對我的恩典,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飯錢,我用寶船、用三年乾的活兒還清了;我本來就是隻答應為您做一件寶船,求您給我一碗飯吃,並沒有賣給您終身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兩條:第一,您把寶船拿出來,指出我哪兒做得有差錯;第二,您把咱們的師徒契約拿出來,重訂還是再續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後的月薪多少,您也說個數!”
蒲綬昌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寶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錢貨兩清,不能自己再鬧反覆;至於師徒契約,根本沒有!蒲綬昌這個精明蓋世的商人怎麼偏偏留下了這樣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貪心給弄糊塗了!現在,眼看著韓子奇要訛他,要像正規出師的學徒那樣理直氣壯地領一份月薪,哼,你配嗎?一個半拉子臭匠人,買賣行裡的事兒你還一竅不通呢!
“滾!”蒲綬昌大吼一聲,了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舊賬,斷絕了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師徒”情誼,“韓子奇,你做得太過分了,天不能容你!”
韓子奇出了匯遠齋,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
現在,他又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人,但是卻覺得像腰纏萬貫那樣踏實,他已經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兒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藝徒了,他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勇氣走自己的路了。
他沒有錢僱洋車,徒步從琉璃廠往東,進延壽寺街再往東拐,沿著過去走過的路,直奔一個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地方,那裡,有他日夜牽掛的師孃和兩個師妹!三年來,他雖然得不到機會去看望她們,卻時時刻刻把她們記在心裡!現在,他又回來了……
奇珍齋琢玉坊已經改成了茶水店,端著一摞碗的玉兒正要招呼這位急匆匆趕來的客人,韓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動地叫了一聲:“玉兒,師妹!你長高了……”
玉兒驚喜地望著他,“啊?奇哥哥!”一聲催人淚下的呼喚,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兒手裡提著茶壺,聞聲從裡邊出來,猛然看見韓子奇,她的兩眼就忍不住冒火:“你來幹什麼?我們不認得你!”
兩串熱淚從韓子奇的眼中滾落下來,他深情地望著這印留著無數記憶的舊居,望著像仇人似的壁兒,說:“我回來了,永遠也不走了,這兒是我的家啊!”
“哼,你的家?這兒沒你的地兒!你算什麼東西?是我們家的‘堵施蠻’,是蒲綬昌的狗!奇珍齋毀就毀在你們手裡!”壁兒杏眼圓睜,發出憤怒的吶喊,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弱女子顯示了震懾鬚眉的血性,“你睜眼瞅瞅,梁家還沒死絕呢,仇,還沒報呢!”
韓子奇的心中彷彿巨浪衝騰!“師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就是為這個走的,也是為這個回來的!現在,我要把奇珍齋的字號重新打起來,要讓世人知道:梁老闆的家業沒垮,他還有女兒呢,還有徒弟呢!”
壁兒愣愣地看著這個變得無法理解的韓子奇。不,他沒變,他還是當初的奇哥哥,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