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一家人怎樣去自謀生路?又怎樣能自食其力?
別說一百元了,就是十元二十元,你又讓他到哪兒掙去?
於是這個年近六十,在紡織廠幹了幾乎整整一輩子的紡織女工,在那麼點微薄的退休金都無法領到的情況下,在渾身是病,渾身是傷,尤其是在肺癌已經到了晚期的病痛中,在那樣惡劣的工作環境裡,在那樣超負荷勞作下,一天必須幹到十個小時以上,才能拿到五六元人民幣的血汗錢!而這五六元錢極可能就是這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活命錢!
他默默地瞅著眼前這張蒼白而又衰老的臉,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夏玉蓮的年齡跟自己差不多,但此時看上去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猶如刻上去一樣佈滿了她的臉龐。稀疏而又灰白的頭髮,顯示著她常年的勞累苦重和營養不良。因為昏睡著,所以也就顯得更加消瘦,消瘦得讓人幾乎不忍目睹。一晃一晃昏暗而又飄忽不定的煤油燈光,似乎在昭告著人們她的生命之路正在走向盡頭……
難怪那一天她見到他時,她會那麼那麼長時間認不出他來!她說她老是頭暈;她說她眼睛老早老早就花了;她說她不敢一個人過大街;她說她一見了汽車和拖拉機就頭昏腦脹;她說她不能戴口罩,一戴上口罩就憋得喘不過氣來;她說她老了,真的不如那些年了,幹一會兒活就累得胸口疼;她說她真是沒出息,小姐身子丫環命,這才多大年紀,就這麼不如從前了……
她什麼也想到了,就是沒想到自己竟會得了這種對窮人來說是極為痛苦、極為殘酷的不治之症!
他瞅了瞅她的身旁,看不到有任何營養品,甚至連像點樣的藥也沒有。一個得了晚期肺癌的病人,放在她跟前的只有一小袋安定和十幾粒去痛片!
幾乎就是在眼睜睜地等著她在極度的疼痛和折磨中死去。
如果讓這樣的一個女工就這麼飽含痛苦而又死不瞑目地離開這個世界,那將是多麼的不公平!
只要看看她這張臉,就會明白她這一輩子除了勞作還是勞作,除了受苦還是受苦。活這麼大,她絕不會知道什麼是那些富人的享受和消閒。作為一個女人,她從未用過也根本說不出那些品牌多樣的化妝品,數百元以至上千元一盒的美容霜,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真正的天方夜譚。數百元的一條皮帶,數千元的一件大衣,上萬元的一套服裝,她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把這些東西標出這麼高的價格,而這樣的東西偏是會有人來買。同理,像那些豪華歌廳高階桑拿浴,她一輩子也沒見過,也想象不出來那裡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也就同樣不會明白數千甚至上萬元的一桌飯菜會是個什麼樣子,而這樣的飯菜又怎麼會有人談笑風生、連眉頭也不皺地把它毫不心疼地吃下去。過年時,當她這樣的一家人在為五塊錢的土豆,十塊錢的白菜而斤斤計較,困心衡慮時,她並不知道有些領導幹部,每逢過年過節,只下邊給送來的購物券就能達到數萬元之多!她更不會知道有人行賄送禮,一次就能送來30萬元人民幣!而這樣的一筆錢,她可能十輩子也掙不來!
“……李廠長!”夏玉蓮就像嚇了一跳似的醒來了,一醒過來就好像她是個好人似地一骨碌爬起來便往床下挪,“快給李廠長沏茶呀,三子……”
三子大概就是她三兒子的小名,也許是一種下意識,她見到李高成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叫他李廠長。李高成費了好大力氣,才算沒讓她挪到床下來。但也就是這麼一折騰,夏玉蓮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臉色也變成青白青白的了。
“……李市長,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我這回真的熬不過去了?”此時似乎清醒了的夏玉蓮,眼巴巴地瞅著李高成,有些氣喘噓噓地問,“李市長,我一點也不怕死,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死好幾次了。我只要你給我說實話……”
當活著比死還難受的時候,誰還會怕死!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但此時此刻,他能給她說真話麼?
“夏大姐,你聽我說,這會兒要緊的就是安心養病,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這不是剛剛好了?當時你看我病得有多重?夏大姐,你聽我說,我這回來,就是要把你接到城裡的醫院去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明白了……”夏玉蓮打斷了李高成的話,神色頓時也好像平靜了許多。
“媽,李叔叔來了好半天了。”夏玉蓮的兒子這時在一旁插話說道,“李叔叔給你帶來了好多東西,還有三千塊錢。”
“……李市長,還有件事,你一定不要瞞我。”夏玉蓮並不理會兒子的話,只是目光定定地瞅著李高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