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七是個大舌頭,學裡連書都背不好,若不是使了銀子辦了束脩,且不能讀兩年這麼長,夫子勸了他,考童生都要過說話這一關,一個結巴,家裡又有餘錢,會寫會看便罷了,真個還考狀元不成。這才打鎮上回來了,一進村口就見著了戚氏,臉漲得通紅,回家就害了相思,家裡覺著兒子自然是好的,不能科舉還為著天生這根舌頭不好,戚氏也是看著長大的,便去陸寡婦家裡說親。陸允武知道的時候,陸寡婦已經剪了布裁新衣,苦口婆心勸女兒嫁了:&ldo;你跟著他有什麼前程,是吃著好還是穿著好,平日裡有些心頭我只不管你,那一家子,難道就差了?&rdo;還真是不差,家裡富裕不說,人也生得秀氣,見著姑娘家都不敢開口說話,還讀過兩年私塾,這樣好的親事,哪一個不說戚氏是燒著高香才得的。陸允武在門口聽個正著,裡頭半晌沒聲兒,他自家走了,往城裡去混街面,過得幾年還聽說戚氏到了年紀出嫁了,那會兒心裡那點酸澀勁兒都過了,誰叫他不出息呢,發狠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往後定要娶個好的!娶個宅門裡頭的!再沒想到會有亂軍,頭一個佔的就是鄉下產糧的地方,再打城鎮,搜刮錢財,陸允武知道的時候,家鄉早就叫佔了,男丁俱叫抓了來參軍,陸允武自然也參了軍,那會兒還沒歸到成王麾下,還是跟著布政司打的仗。戰場上殺紅了眼,手上可沒少沾血腥,殺得興起的時候,眼睛裡叫濺的都是血,先是大頭兵,連甲衣都沒有,自家尋個鐵板串串洞綁在身上,按殺的人頭來升官,殺敵越勇,就越是得著器重。到平叛那一戰,他的刀口都砍捲了,說軟骨頭,人的骨頭最硬不過,捲了口的刀還在拼殺,到他殺得眼前一片紅了,衝上來的人哪裡還瞧得清楚,一刀下去,才聽見那人叫他一聲哥,定睛看了,是陸家的小七子。一刀捅在心口上,眼睛都沒閉上,臉上還有笑,身上穿的是叛軍的衣裳,陸允武一下子清醒了,他殺了個同鄉,再不熟識也是打小一齊長大的,猛然呼得兩口氣兒,後退一步,生生撞上人的刀口,若不是背上有鐵片,他也沒命好活了。陸小七怕是認出他來,想來認親的,他瘦巴巴的身子,哪裡是當兵的料,等平定了,才知道因著他家富,那徵兵的便睜隻眼兒閉隻眼兒,收了錢量,放過他,說他生病,上不了戰場。可等叛軍節節敗退了,家裡的錢又掏幹了,他就叫人拎出來,扔上了戰場,走的時候,戚氏已經懷了身孕,家裡屋也沒了田也沒了,一家子這許多人,死了個乾淨。他還是叛軍,那些個死了兵丁,家裡人總還有優養,既非軍戶,又不是平叛有功的,雖不追究了,可日子也過不下去了。戚氏進城是想尋戚家人的,能有個存身的地方也好,哪知道戚家早早就死光了,她走投無路之即,瞧見陸允武走過街市,跟了一路不敢開口,快到他家門口了,這才叫了一聲,陸允武回頭看這婦人,半晌才認出來。他心裡還記得陸小七那張臉,心裡陡然一抖,便是戚氏不來,也要去尋,把她安置下來,知道陸小七的娘還在,把她也一道接了來,要了她兒子的命,便供養她也是該的,本來也破費不了幾兩銀子。一直到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不像戚氏,笑起來倒像陸小七,教他叫一聲乾爹,他又說不清楚,含含混混跟陸小七那大舌頭的樣子一模一樣。這事兒陸允武不曾說過,陸小七的娘就當是媳婦跟他舊情未斷,可活到這份上了,哪裡還能挑,總有孫子要養活,要是這女人拋下兒子不顧,她們祖孫兩個又要到哪裡去?見天兒的唸叨:&ldo;他家裡可還有一個呢,他這是交高運了,討了這麼個娘子,攀上這樣的連襟,你動那心思我也不是不知道,可也得想想自己幾斤幾兩重,進門就叫打出來,可沒人替你收屍。&rdo;過得會兒又哄了她:&ldo;你也該把人攏住了,那樣高門的小娘子作甚就嫁了她?定是生得不如意,是個母夜叉,你同他總有些情份在的,小九也不算白喊了這聲爹。&rdo;好的時候就連哄帶騙,壞的時候打罵都有,陸允武隔得一兩月總來看一回,給些個銀子,那幾日她的日子就好過些,可到這會兒了,竟還沒回來,這一回,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便是進得陸家燒火也比在外頭強。若說戚氏沒動心思,連她自個兒也不信,少年時有過一段,這會兒貧弱又是靠著他救濟的,想著自此有人能依靠,她心裡怎麼不願意,再看陸允武待小九也好,真能跟了他,她就是少活上十年,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