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落之際,能兼程千里迢迢回來伴我十日,那心意我明白;可是,有些話是不必說出來的。喝酒罷。其實,能這樣子對飲交談的機會也並不多。
*林文月,臺灣彭化人,1933年生於上海,戰後才返臺就學,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以研究謝靈運再獲碩士學位,旋赴日入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究研比較文學,返臺後任臺大中文系教授,她精於中國古典詩詞研究。著有《謝靈運及其詩》、《澄輝集》等,又是著名散文家,著有《讀中文系的人》、《午後書房》、《京都一年》、《遙遠》等,更是臺灣數一數二的翻譯家。精譯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為中日文學交流揭開新的一頁。
王蒙 我的喝酒
在文化大革命那十幾年,在新疆,我不但窮極無聊地學會了吸菸,也頗有興味地喝了幾年酒。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時期,在一個戰戰兢兢的時期,酒幾乎成了唯一的能夠獲得一點興趣和輕鬆的源泉。
我不是什麼豪飲者。“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暢飲三百杯”的記錄不但沒有創造過,連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幾年,在新疆,我不但窮極無聊地學會了吸菸,吸過各種牌子的煙,置辦過“煙具”——菸斗、菸嘴、煙荷包(裝新疆的馬合煙用);也頗有興味地喝了幾年酒,喝醉過若干次。
維吾爾人的圍坐喝酒總是興說笑話、唱歌與彈奏二絃琴(都塔爾)結合起來。
窮極無聊。是的,那歲月的最大痛苦是窮極無聊,是死一樣地活著與活著死去。死去你的心,創造之心,思考之心,報國之心;死去你的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憶——過去的一切如黑洞、慘不忍睹,死去你的想象——任何想萌似乎都只能帶來危險和痛苦。
然而還是活著,活著也總還有活著的快樂。譬如學、說、贊維吾爾語,譬如自己養的母雞下了蛋——還有一次竟孵出了十隻歡蹦亂跳的雛雞。譬如自制酸牛奶——質量不穩定,但總是可以喝到肚裡;實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發麵,仍然物盡其用。譬如,也譬如飲酒。
飲酒,當知道某次聚會要飲酒的時候便已有了三分興奮了。未飲三分醉,將飲已動情。我說的聚會是維吾爾農民的聚會。誰家做東,便把大家請到他家去,大家靠牆圍坐在花氈子上,中間鋪上一塊布單,稱作“dastirhan”。維吾爾人大多不喜用傢俱,一切飲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鋪在矮炕的氈子(講究的則是地毯)上進行。氈子上鋪了乾淨的“dastirhan”,就成了大飯桌子。然後大家吃饢(nang,一種烤餅),喝奶茶。吃飽了再喝酒,這種喝法有利於保養腸胃。
維吾爾人的圍坐喝酒總是與說笑話、唱歌與彈奏二絃琴(都塔爾)結合起來。他們特別喜歡你一言我一語地詞帶雙關地笑謔。他們常常有各自的諢名,拿對方的諢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話題。每句笑謔都會引起一種爆發式的大笑,笑到一定時候,任何一句話都會引這種起鬨作亂式的大笑大鬧,為大笑大鬧開路,是飲酒的一大功能。這些談話有時候帶有相互挑戰和比賽的性質,特別是遇到兩三個善於辭令的人坐在一起,立刻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話帶機鋒地較量起來,常常是大戰八十回合不分勝負。旁邊的人隨著說幾句幫腔捧哏的話,就像在鬥毆中“拉便宜手”一樣,不冒風險,卻也分享了戰鬥的豪情與勝利的榮耀。
非漢民族的飲酒聚合,似乎在瘋狂的人造階級鬥爭中,提醒人們注意人們仍然有過並且沒有完全滅絕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經驗。
玩笑之中也常常有“葷”話上場,最上乘的是似素實葷的話,如果講得太露太黃,便會受到大家的皺眉、搖頭、嘆氣與乾脆制止,講這種話的人是犯規和丟分的。另一種犯規和丟分的表現是因為招架不住旁人的笑謔而真的動起火來,表現出粗魯不遜,這會被責為“qidamas”——受不了,即心胸狹窄、女人氣。對了,忘了說了,這種聚會都是清一色的男性。
參加這樣的交談能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因為自己無聊。因為交談的內容很好笑,氣氛很火熱,思路及方式頗具民俗學、文化學的價值。更因為這是我學習維吾爾語的好機會,我堅信參加一次這樣的交談比在大學維語系裡上教授的三節課收穫要大得多。
此後,當有人問我學習維吾爾語的經驗的時候,我便開玩笑說:“要學習維吾爾語,就要和維吾爾人坐到一起,喝上它一頓、兩頓白酒才成!”
是的,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時期,在一個戰戰兢兢的時期,酒幾乎成了唯一的能使人獲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