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麼吧,張大梅的命是在舞裡的,楊海燕的命是在舞蹈之外。
一個活著的,就在我們眼前的,身姿婀娜的喜兒,一個活著的,在黑沉沉的椰林裡奮力一躍的吳清華,紅色的綢衣在燃燒,那是張大梅的心魂變成的。我常常在幕側目睹這樣的時刻,以幕側為界,那是張大梅的天堂,她一步跨過去,整個人就會飛昇,她身體裡的物質會在瞬間變化,肌肉、骨頭、血液,無聲地重新組合,身體的比例彷彿也發生了變化,她的精神更是如此。她的肉身化成了舞蹈的精神,舞蹈又飛昇了她的肉身,她在舞臺上光芒四射,成為無數人黑暗的青春期中無比耀眼的光影。
時光 十二(2)
有多少人感到困惑啊,張大梅身材並不好,最多算一箇中等,如果苛刻一點,她甚至算得上是五短身材。從小學到中學,隔年就有省裡的藝術團體來招學員,每次每次,張大梅總是一目測就被淘汰,她被淘汰了多少次,又再被推薦上去多少次,最後又還是被淘汰了。她的專業夢想永無實現之日,她天才的足尖,在南流鎮自生自滅。我感到痛心。我聽說,張大梅為了練芭蕾舞,右腳五個腳趾有三個都發黑變形了。我沒有親眼看到。
在我的幻覺中,這三隻黑腳趾,經常會出現在紅緞面的芭蕾舞鞋的旁邊,像影子一樣,在舞臺的追光下,走到哪就跟到哪,就像那隻紅緞舞鞋的殘骸。或者相反,紅緞舞鞋是它們的影子,虛幻,不真實,而它們,是現實的人生,殘酷,真實,無可安慰和改變。
張大梅比我高兩屆,她的妹妹張二梅跟我小學同班,資質平平,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天賦是從哪裡來的,是哪一種力量,哪一道閃電,哪一陣神秘的風,進入了張大梅的身體裡,使她貯存了舞蹈的能量與靈魂。
大梅一畢業,整個文藝隊就塌下來了,沒有了激情,人人都無精打采,連文藝老師都沒了心思,開學一個多月都沒召集我們。要不是縣裡要搞匯演,校文藝隊大概就此解散,也說不定。什麼叫做靈魂人物呢?這就是。
新找了一個喜兒,童小萌,她從未進過文藝隊,沒有任何舞蹈基本功,她的所有動作都是軟塌塌的,好像被人抽了筋,看著就讓人著急。但她是全校的大美人,也是全南流鎮的大美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她身材修長,曲線非常優美,眼睛脈脈含情,面板又白又細,白裡透紅,毫無疑問,真正的仙女就是童小萌這樣的。她是從哪裡來的呢?南流鎮會生長出這樣的女兒嗎?當然是不能,童小萌是我們的小學校長抱養的女兒,是從很遠的地方抱來的。對於小萌,我們是不挑剔的,我們甚至有點憐惜她,一個仙女似的美人,風一吹就破,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兄弟姐妹,莫名其妙就生長在南流鎮這樣一個粗陋的地方,讓我們心疼她吧,就讓她軟塌塌地出現在舞臺上,軟塌塌地《北風吹》吧。
但我想念張大梅,我希望童小萌和張大梅合而為一,張大梅的激情和力量,舞蹈中燃燒的天賦,童小萌仙女般的身材和容貌。
我想當太上老君,把這兩個人放進煉丹爐裡煉上三天三夜,一個張童二人的集合體躍然而出,她伴隨著一股濃白的水汽,從天而降,她先出現在我們學校禮堂的舞臺上,然後出現在縣禮堂的舞臺上,然後,地區、省城、中央,她將橫掃全中國的舞臺,比中芭的薛菁華,上芭的茅惠芳、石鐘琴更璀璨奪目。每有排練或演出,這個念頭就會像一團光影出現在我的頭頂,我不由得向上仰望,期待奇蹟來臨。北風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啊,我站在幕側,想入非非。
上天永遠不會讓人如願以償的,張大梅一次次同她的夢想擦肩而過,她帶著不甘下鄉插隊去了,她堅持練功,每年出現在地區知青匯演的舞臺上,後來進了衛校,又在省城一家大醫院當上了化驗員。她的一生就這樣走下來了,她很滿足,她銀盤似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她的頭髮依然像當年那樣向後梳著,紋絲不亂。童小萌,在校文藝隊跳了一年軟塌塌的喜兒之後,一畢業就到縣文藝隊當專業演員了,不費吹灰之力。唯有羨慕,沒有嫉妒,誰會嫉妒一個仙女呢。所有人高中畢業都要上山下鄉,即使因病照顧,也不會安排工作,即使安排工作,也只能在工廠或服務行業。一畢業就當上了專業演員,毫無疑問,是老天爺本人直接愛上了童小萌。
愛上童小萌的人還有李永青,跟她同臺演大春的男生。一對金童玉女,無比匹配。令人難以置信,這兩個人,後來真的結了婚,成了兩口子。我們見多了金童玉女各奔東西,或者是,金童玉女結了婚就不再是金童玉女,就像姚瓊,成了賣鹹魚的女人。但童小萌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