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都推著讓別人先吃。即使是崔振山這樣貪嘴的傢伙,雖然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仍堅決宣告:“我不餓,不餓,讓妮子們先吃,孕婦先吃。”孕婦岑明霞被安置在最舒適的地方(麥囤的最上邊),為她鋪上能找到的幹被褥,還細心地在她周圍紮上一圈屏障。我領著人出去巡查農場受災情況時,跟我的人像保護水晶器皿一樣護著我,那種發自內心的愛心讓我感動。
也許只有一點不如意。我住的場長室與這兒一牆之隔。我見庫房裡太擠,就分派幾個女知青到我屋裡。但沒一個人來。她們只是笑,不說不來,但就是不動。我退一步,只讓孕婦岑明霞過來,她也笑著搖頭。她們是把我當成蟻王了,沒人願打擾蟻王的平靜。我嘆息一聲,不再勉強她們。其實,這個避難所裡雖然擁擠,但有如此濃郁的快樂,無形無影,像音樂旋律一樣無處不在。就連我也捨不得離開這兒,到隔壁那個寂寞的小屋裡去。
我心中還有一點小小的不舒服:這三天中,沒一個人提到顏哲,人們已經把他,他們曾經的上帝,徹底忘了。儘管我本人已經與顏哲分道揚鑣,儘管是我下命令讓他們忘掉顏哲,但是看到他的子民如此善忘,還是難免為他抱不平。
洪水中的生活已經安頓就序,我也困壞了。在眾人的幫助下,我從庫房門洞中鑽出來,涉水回到隔壁的場長室,獨自躺在黑暗裡。一天的紛亂退去,我開始想顏哲。桌子上放著他未雕完的獅子,枕頭上還留著他熟悉的氣味,真難以相信我們會從此永別。昨晚是他喊我嗎?在聽到喊聲時我是確定的,那肯定是他的聲音。但現在我開始恍惚,心想也可能是我的夢境?算來他喊我的時刻,距他離開農場不過三個鐘頭,他可能沒走多遠就遇到了洪水,急忙返回農場來警告我。不過,在洪水中他沒法再離開的,那麼他現在在哪兒?
思來想去,他現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他被我逼走,但仍牽掛著我,牽掛著農場,他是冒著生命危險返回的啊。不知不覺間,淚水消消漫過我的眼角。雖然我與他已經徹底決裂,甚至曾對他充滿鄙視,但此時我已經原諒他,很輕易就原諒他了。原因無它:這個一心建立利他社會的人,本人也是完全無私的,高尚的。仔細回想他走過的路,無論是為女知青抱不平而惹起事端,從而萌生使用蟻素的念頭;還是被動地當上“蟻王”;直到在當蟻王的過程中走火入魔,等等,其中都不摻雜他的任何私利。我沒有繼續怨恨他的理由。
問題是,動機完全光明的人,如果一旦走火入魔,也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他害死了七個人,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糟蹋了我對他的一片真情。
不管怎樣,但願他沒有在洪水中喪生。但願顏伯伯和袁阿姨在冥冥中保佑他吧。
我正要朦朧入睡,忽然牆洞裡有人喊:秋雲姐,郭場長,岑明霞肚子疼,她可能要生了!我被驚醒,暗暗叫苦。岑明霞離預產期還早著呢,雖然我沒問過她懷胎的準確日子,但大致推算下來不過六個月,最多七個月。一定是今天的忙亂疲累讓她動了胎氣。問題是我也沒有經驗啊!他們有困難就找他們的蟻王,但我也只是一個19歲的處容器,這非職業習慣,而是生活習慣或者說愛好。愛好是種盲目的人生態度,可能生活的客觀環境培養並塑造了它。我更寧願女。場里人只有谷阿姨有生育經驗,我和顏哲一直指望她來替岑明霞接生,可惜她已經去世。
我趕緊涉水回到隔壁的庫房,幾十雙眼睛期盼地盯著我,麥囤上邊傳來岑明霞撕裂般的呻吟。那一會兒我真的亂了陣腳,呆立著不知道該咋辦。多虧孫小小救了急,她擠過來,俯到我耳邊小聲說:
“郭場長,秋雲姐,我知道該咋辦,谷阿姨講過多少遍啦。”
我恍然悟到她說得沒錯。那時我請谷阿姨給岑明霞做產前培訓,肯定講過多少遍了。不過我害羞再加上忙,從沒有去聽過。但孫小小是最熱心的聽眾,一場不拉,聽講時還要問這問那。記得谷阿姨對我談起此事時,還曾對她過分的熱情搖過頭,現在她的知識可以派用場了。
我豁上了,命令孫小小做接生婆,我和李冬梅幫下手。孫小小熟練地下著命令:燒一鍋熱水,準備給產婦洗身子;到場長室找一把剪刀,在火上消毒,這是剪臍帶用的;找一些儘量軟的布準備包嬰兒……所有人心悅誠服地執行著她的命令,包括我這個眾人心目中的蟻王。這真是奇特的一幕:一個剛過15歲生日、從沒見過分娩的小姑娘當上了助產婆。
雖然我忙碌不停,心裡還一直打鼓。孫小小的水有多深我是知道的,雖然從谷阿姨那兒學了一些常識,但萬一有意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