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哪兒收的?”他突然問。
“二五眼”說:“是人家上門兒來賣的……”
“是個什麼人?”
“哎喲,記不清了……”
“什麼時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韓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鏡,再仔細觀看那隻翠珮,剎那間,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傷,心臟猛地收縮,剛才的判斷被證實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的那個晚上,妻子逼著他開啟了“密室”的門,強迫他拿出一件東西去變賣,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韓子奇看著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換來的藏品,哪一件也捨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沒有退路,為了讓女兒得到升學的權利,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商、周、秦、漢、唐、宋、元、明……他實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選來選去,他從中選了一件年代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後還是一閉眼遞給了妻子:給你,你拿去吧!只當我沒有過這件東西,並且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它了,就等於它已經毀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為失去它而傷心了!……他哪會想到,妻子不知委託了一個什麼樣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麼多收購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藝公司來賣,還被“二五眼”錯當成了碧玉!現在,這件東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來,拿在他的手裡,他在“鑑定”自己的心頭肉,卻又不能相認!
韓子奇的心裡忍受著像失去親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樣的痛苦,而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鏡,放下了那塊翠珮,伸出冰涼的、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把它推開,一句話也沒說。
“二五眼”急著問他:“韓先生,您看清楚了嗎?到了兒是碧玉,還是翠?”
韓子奇沒有答話。現在,說它是石頭、是泥土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件東西已經不屬於他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折磨這個愛玉如命的人啊!
經理愣了:“老韓,您當年可是名滿京華的‘玉王’啊,怎麼會連翠和碧玉都分不出來?不可能!您再仔細看看,外賓還等著買呢,今天下午就來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韓子奇的心臟!他現在還算什麼“玉王”?天底下有這樣窩窩囊囊、忍氣吞聲的“王”嗎?他連當個玉“奴”的份兒都保不住了!
“不能賣!乾隆翠珮怎麼能賣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這怒而拍案的突然舉動把經理和“二五眼”都嚇了一跳!是的,韓子奇參加工作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一次,他在人前失態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經理卻並沒有因為韓子奇的發火而生氣,他走出去的時候,興奮地對“二五眼”說:“怎麼樣?薑還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韓,這隻翠珮就保不住了,你聽見沒有?是乾隆的!”
業務室那邊又響起了笑聲,是那幾個小年輕又在幫著經理圍攻“二五眼”,逼著他當真在工作證、戶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輕快的笑聲中,韓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鬆垮了!
他沒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向經理請了假,經理關切地讓他回去好好休息,還說本來就不必天天來上班,在家裡整理整理資料也是一樣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辦公室,外邊正下著毛毛細雨,他沒帶傘,就冒著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場瓢潑大雨,衝一衝心中的憋悶,才痛快!他悶著頭走在樓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樓梯被雨水淋溼了,很滑,他扶著欄杆,慢慢地走下去。細雨膝朧了他的眼睛,他總覺得那隻翠珮在眼前晃動,晃動,腳下像踩著浮雲,踩著棉花……
“老韓,您等等!”身後突然傳來經理的喊聲。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驚,還沒等回過頭去,腳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頭栽下去……
“老韓,老韓!”
他順著溼漉漉的、堅硬的水泥樓梯往下翻滾,頭暈目眩,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麼事。
他聽見妻子痛哭著,在埋怨,在責問:“都是讓你們給逼的、趕的吧?這麼大歲數了,還能這麼狠著使他嗎?”
“沒有啊,韓大嫂,”這是經理的聲音,經理也在這裡!“我讓他回去休息,見他沒帶傘,就追著給他送傘,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唉!韓大嫂,領導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老韓的傷治好,他是國寶啊!您放心,千萬別太著急……”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