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魯迅:《野草》。
魯迅好像已經超越了常見的他那一代人的感情,而到達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
的邊緣。
但是儘管也提到尼采、克爾愷郭爾和基督受難,這部集子的基本精神卻
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有本質的區別。魯迅全部著作中最“超現實主義”的這
個集子仍然顯示出迫使他追尋人生意義的人道主義精神,而不是揭露人類“普
遍的”荒謬處境——個人陷入毫無意義的絕境。雖然肩負著許多矛盾的重擔
——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希望與失望——魯迅的彷徨中的精神並沒有完全
陷入虛無主義。相反,這個集子的某些篇章似乎是在指明走出這條死衚衕的
路是存在的:凍結的“死火”終於選擇了跳出冰谷,在人生的道路上暫停的
疲倦的過客終於決定繼續往前走。儘管魯迅不曾清楚地說明,最後的資訊似
乎是要指出這樣的可能性,人類意志的道德行為仍有可能賦予現存的無意義
可言的環境以某種意義。因此,在這本集子裡,魯迅與西方象徵主義和現代
主義在藝術上和“形而上學”上的調情,並沒有將他引導到艾略特的“荒原”,
或者貝克特或尤賴斯科的荒謬的世界。相反,它迫使魯迅回到人類世界。在
描寫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最後時刻的那一篇未尾,魯迅加上了這樣一句評
語:“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一個人之子”。
1927 年以後,魯迅自己結束了他內心的苦悶,決定面對中國社會的具體
現實,拿起筆為“左翼”事業而寫雜文了。從純粹美學的觀點來看,這一明
顯的轉向意味著魯迅作為一個創造性的藝術家的事業的終結,①但是從意識形
態的觀點看,只不過是對政治的獻身壓倒了藝術的興趣。但是這兩種見解都
太極端,不但不能說明魯迅和西方文學的關係的深刻含義,也模糊了以“現
代性”為背景的現代中國文學的真實特點。
對現代性的追求
從上述對魯迅的分析中可以得出結論,中國作家們對 19 世紀歐洲文學主
流的關心以及對它們在 20 世紀早期的發展的遲疑不決的戲弄態度,不但表明
了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文化上的相互影響所必然會出現的“時間差”,也說明
“現代性”一詞本身含義的不明確。
根據西方的背景來觀察,“現代”一詞——定義為,與過去相對立的時
間意識——到 19 世紀已經獲得了兩種不同的含義。按照馬特依?卡林尼斯庫
教授的意見,19 世紀前半期以後,“作為西方文化史一個階段的現代性與作
為一種美學概念的現代性之間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分裂,前者是科學技術
的進步、產業革命,以及資本主義所引起的經濟與社會全面變化的結果”。②
從後者產生了諸如象徵主義和先鋒主義等流派,它們代表一種對前一種現代
性的強烈而激進的反抗。前一種現代性表示了新的叛逆者的特性,是中產階
級和市儈的現代性——“現世的世界觀,實用主義的偏見,不求上進的隨俗
浮沉和審美標準的下降”。①這一反抗的開始可以追溯到浪漫主義的某些特
點,它們既反對永恆和完美這樣的古典主義概念,又反對 19 世紀日益增強的
物質文明所包含的虛偽與庸俗。但到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這一新的現代主
① 這就是威廉?舒爾茨和已故夏濟安所持的觀點。參看舒爾茨:《魯迅:創作的年代》(華盛頓大學博士
論文,1955 年);夏濟安:《魯迅心中的黑暗勢力的諸方面》,載他所著:《黑暗之門:中國左翼文學運
動研究》,第 146—162 頁。此文對主要表現在《野草》中的文學心態有極精彩的研究。
② 馬特依?卡林尼斯庫:《現代性面面觀:先鋒派,頹廢派,庸俗作品》,第 41 頁。
① 同上書,第 45 頁。
義有了某種明確的論戰性質。它是反傳統的,反實用主義的和反人文主義的,
追求藝術上的“非人性化”(用奧特加?依?加西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