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該如何對付。他索性轉過身,傲然地背操起兩條胳膊,從高玉德的土豆地裡穿過去,一邊走,一邊回過頭說:“我和你沒完!咱走著瞧吧!我不信沒辦法治你父子倆!真個沒世事了!”
劉立本穿過高玉德正在吐放白花的土豆地,又從來路下了河灣。這個能人又急又氣,站在河灣裡竟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他是農村傳統道德最堅決的衛道土,平時做買賣,什麼鬼都敢搗,但是一遇傷面子的事,他卻是看得很重要的,在他看來,人活著,一是為錢,二還要臉。錢,錢,掙錢還不是為了活得體面嗎?現在,他那不爭氣的女子,竟然連體面都不要了,跟個文不上武不下的沒出息窮小了,胡弄得滿村颳風下雨。此刻,他站在河灣裡,把巧珍根得咬牙切齒:壞東西啊!你做下這等沒臉事,叫你老子在這上下川道里怎見眾人呀?劉立本在河灣裡旋磨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他親家。他想:好,讓明樓出面把他加林小子收拾一頓!他不怕我劉立本,但他怕高明樓!明樓是書記!他小子受不下地裡的苦,將來要再謀個民辦教師,非得過明樓的關不行!
他於是從河灣裡拐到前村的小路上,上了一道小坡,嚮明樓家走去。高明樓家和他家一樣,一錢五孔大石窯,比村裡其他人家明顯闊得多。親家不久前也圈了圍牆,蓋了門樓。但立本覺得他親家這院地方根本比不上自己的。明樓把門刻樓蓋得土裡土氯,圍牆也是用橫石片插起來的;而他的門樓又高又排場,兩邊還有石對聯一副。再說,明樓的窯簷接的是石板。石板雖比莊裡其他人家的齊整好看,可他家是用一色的青磚砌起,戴了“磚帽”,像城裡機關的辦公窯一樣!更重要的是,他親家的窯面石都是皮條鏨溜的,看起來粗糙多了。而他的窯面石全部是細鏨擺過,白灰勾縫,渾然一體!
不過,他今天來這裡沒心思比較雙方院落的長長短短。他今天來是有求於親家的。在這些方面,不像掙錢和箍窯,他清楚自己不如明樓。大女兒巧英和親家母熱情地把地招呼著入了中窯。中窯實際上是明樓的“會客室”,裡面不盤炕,像公社的客房一樣,擱一張床,被褥乾乾淨淨地擺著,平時不住人。要是公社、縣上來個下鄉幹部,村裡哪家人也別想請去,明樓會把地招待在這裡下榻的。靠窗戶的地方,擺著兩把剛做起的、式樣俗氣的沙發,還沒蒙上布,用麻袋片裹著。立本坐下來,親家母手腳麻利地端來一壺茶,放在他面前。立本沒喝,抽出一根捲菸點著,問:“明樓上哪兒去了?”
“你還不知道?他到公社開會已經走了好幾天。說今天回來呀,現在還不見回來,大概要到後晌了。”親家母說。
“我前一段去內蒙草地裡買了一匹馬,回來這幾天也沒到哪裡去,因此我不知道明樓出去開會……”劉立本輕淡地說。
“有什麼事嗎?”親家母問他。
“沒什麼事。一點小事……他不在家就算了,我走了。”立本站起就準備起身。巧英掂著兩個面手,堵在門口說:“爸爸,我都把面和上了,你就在這裡吃!”他親家母也竭力留他吃飯。
立本想了想,家裡剛鬧過架,巧珍和他老婆都正在哭,回去也心煩。再說,他肚子也的確有點餓了。這陣回家沒人做飯。於是他又重新坐到了明樓家的沙發上,喝起了茶。他想:吃完飯,我乾脆到村前的路上等他明樓回來!
當劉立本重新在高明樓家坐下來的時候,高玉德老漢還下巴支在鋤把上,站在他的自留地裡發愣怔。
剛才劉立本沒頭沒腦給他發了頓脾氣,說他兒子勾引他的女子,實在叫老漢摸不著頭著腦。
本來,高玉德老漢最近情緒不壞。他看見他的兒子從苦惱中解脫出來,收心務正,已經蠻像一回事了。他已經日薄西山,但兒子正活在旺處,將來娶個媳婦,生兒育女,他就是閉了眼睡在黃土裡,也平了心。加林性子比他硬,將來光景肯定能過前去的。現在突然聽見這碼子事,心頭感到非常沉痛。鄉里人誰不講究個明媒正娶?想不到兒子竟然偷雞摸狗,多讓人敗興啊!再說,本村鄰舍,這號事最容易把人弄臭!
他同時又想:巧珍倒的確是個好娃娃,這川道十幾個村子也是數得上的。加林在農村能找這樣一個媳婦,那真個是他娃娃的福分。但就是要娶,也應該按鄉俗來嘛,該走的路都要走到,怎能黑天半夜到野場地裡去呢,如果按立本說的,全村人現在木概都把加林看成個不正相的人了。可怕啊!一個人一旦毀了名譽,將來連個瞎子瘸子媳婦都找不上;眾人就把他看成個沒人氣的人了。不光小看,以後誰也不願和他共事了。糊塗小子!你怎能這麼缺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