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剛升為吏部侍郎的周壽昌親自齎旨來到,朗聲誦讀: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賞假一月,唯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援,著前赴天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燬教堂,拆毀育嬰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迴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欽此。
天津事起之後,作為直隸總督,曾國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辦的準備,他對這道聖旨不感到意外,對聖旨中所提到的懲辦迷拐人口及為首滋事人員的決定,他也深表同意。但這件事辦起來,必有千難萬難,曾國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過,他卻不能推辭,只得答道:“臣曾國藩遵旨。”
周壽昌念過上諭之後,隨即走過來,雙手扶起病體衰弱的曾國藩,心裡湧起一股憐憫之情。
“滌生兄,這是件極難措手的事,京中議論甚多。”周壽昌關心地說。
“我知道。”曾國藩的情緒十分低落,“但我身為直隸總督,天津鬧事,我能不管嗎?”
“要麼這樣,”周壽昌望著曾國藩滿是皺紋又略帶浮腫的長臉,以及兩隻上下眼皮幾乎完全靠攏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去回覆皇太后,說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請太后另簡別人。”
對老朋友的這番情義,曾國藩深為感謝。一瞬間,他也覺得可以接受,本來自己就已告假在先,並非臨事推諉。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此事關係太大了,處理得好不好,都直接牽連到整個國家的命運。自古忠臣遇到國家危難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當年林文忠公就是這樣死在前赴廣西的路上,贏得了千古忠貞的美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悲壯的詩句在他的腦子裡浮起,他決心向林則徐學習:力疾受命。
“應甫,你回去稟報皇太后、皇上,就說我過兩天就出發,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處理好,請聖上放心。”
送走周壽昌後,曾國藩一直一個人怔怔地枯坐在書房裡,不吃不動,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歐陽夫人親自送來一碗參湯,勸他喝下,又勸他為國為家保重身體,早點躺下休息。他謝了夫人的好意,答應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後,他關好門,撥亮燈,拿出紙筆來,思量著要寫點東西。
建昌花板和赴津辦教案的上諭同一天到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他此次津門之行是有去無回了。對自己這衰病之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極人臣,也無甚遺憾了。他最掛牽的就是兩個兒子,擔心他們今後不能好好地立身處世,擔心曾氏家族會有一天突然敗落。這樣的事,對於大家世族來說,幾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夠避免,至少能推遲幾代出現。要寫的話,多少年來爛熟於胸,用不著多想,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到雞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後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種惆悵落寞之情油然襲來,不能自已。
餘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餘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餘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餘歷年奏摺,抄畢後存之家中,留予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所作古文,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餘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儒先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將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汙。餘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此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