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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給他,連一顆扭扣都沒有。我甚至沒有時間教他怎樣把手指關節擺弄得嘎嘎作響,或是怎樣把鼻子捏進拳頭裡。

我正在忘記那個女孩。一整天都沒想到她,但是晚上臨睡前她淡然而清晰地出現了。更糟的是,我甚至不能回憶起她長得什麼樣子。從她空空洞洞的眼睛裡看出來全都是霧濛濛的一片空曠。我盯著黑暗深處等待著出現一個形象,但僅有的記憶是我塗油的手滑過她的膝蓋、腿肚子和腳踝的情景。我試圖回憶起我們很少的一點親暱樣子,但這種記憶往往被我有生之年曾插入過的其他溫熱肉體擋住了。我正在忘記她,忘記她,我知道,是有意識地忘記她。我知道,並不是在軍營門口碰上了把她帶進屋裡那一刻就對她產生了慾望,現在我正在一步步地把她埋藏在遺忘中。手若冰涼,心也冰涼:我記得這句箴言,把手掌撫在臉頰上,黑暗中嘆息一聲。

夢中有人跪在牆的隱蔽處,廣場一片空曠,風把塵土刮成溜溜打轉的雲團,她縮在外套裡,把帽子摘下遮住自己的臉。

我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哪兒受傷了?”我問。我感到語言一從嘴裡出來就慢慢變得微弱無力,這話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一個無軀體的幽靈。

她吃力地拖著兩條腿朝前挪動,手撫著腳踝。她非常小,小得幾乎要從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男人的外套裡消遁。我蹲下來,脫下包住腳踝的羊毛短襪,開啟繃帶。兩隻腳在塵土中向我袒露——不像真人的、醜陋怪異的,像兩條擱淺的魚、兩隻大土豆。

我拿起一隻擱到自己膝蓋上摩挲著。淚水從她眼瞼後面滲出來淌下面頰。“很痛!”她小聲啼哭著。“噓,”我說,“我會讓你暖和起來。”我又拎起另一隻腳,把兩隻腳抱在一起。風捲起塵土向我們刮來,我牙齒咯咯作響。我被牙床疼痛和嘴裡的血弄醒了。夜真靜,月亮很暗。我躺在那裡向黑暗凝視了一會兒,重新墜入夢中。

我走進軍營的甬道,面對著院子,發覺它像沙漠一樣大得邈遠無際。從這一頭沒法看到那一頭,但我還是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著,扛著那女孩——這是我僅有的一把迷宮鑰匙,她的頭垂掛在我的肩膀前,兩隻毫無知覺的腳垂在另一邊。

這是另一個夢,夢裡我稱作女孩的人形變了形狀、性別和大小。在那夢裡有兩個形體把我嚇醒了:巨大而空白,它們不停地長大長大,直到鼓滿了我睡覺的整個房間。好像梗塞住了,我醒過來,想要叫喊,嗓子被堵了。

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日子過得像白粥一樣淡而無味。我還從沒這樣被無所事事的日子揪住不放。外界的風雲際會,我自己的道德困境(如果這算是個困境),上法庭為自己辯護的前景,如此囿於飢來即食困來即眠的動物般的日常生活,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意興索然。我感冒了,成天不停地打噴嚏擤鼻涕,整個人成了一具痛苦的軀體,只惦記著病痛只想好受些。

* *

這天下午,牆外瓦匠砌磚抹灰那種毫無節律的“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我躺在墊子上豎起耳朵聽:遠處空氣中低沉微弱有如電流的聲音在靜謐的午後嗡嗡作響,因沒法把它解析成可以分辨的聲音倒使我感到緊張不安。暴風雪嗎?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出什麼。軍營大院空落落的。

後來,又響起那種“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聲音。

傍晚時分門開啟了,我的小夥伴又送晚飯來了。看得出他急於想告訴我什麼事,但衛兵也跟著他進來,站在那裡把手按在他肩上。只有他的眼睛、興高采烈的神情在暗示我:我敢發誓他想告訴我士兵們已經歸來。但真要是這回事,為什麼沒有軍號和歡呼,為什麼廣場上沒有馬匹踏步行進的聲音,為什麼沒有準備盛宴的忙碌景象?為什麼衛兵把這男孩抓得這麼緊,還沒來得及讓我在那剛剃過的光腦門上吻一下就被士兵拽走了?確切的答案是士兵們回來了,卻並非凱旋歸來。如果是這樣,我得當心了。

夜裡晚些時候,院子裡爆發出一陣喧鬧聲。門被砰砰開啟又關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走來走去。有些聲音我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們嚷嚷的不是什麼戰略戰術也不是野蠻的敵人,而是腿腳怎麼痠痛身上怎麼疲憊,誰是該臥床休養的傷患者。一小時後一切都復歸平靜。院子又空了。沒有囚犯,起碼這該額手慶幸。

第四章第四章(4)

快到中午了我還沒用過早餐,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飢腸轆轆,肚子裡像牛胃反芻似的倒騰起來。一想到鹹味粥和紅茶就忍不住嚥唾沫,我實在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