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景依然灰霧般的迷茫、混沌,可青春卻在不停地煥發,按照其特有的方式。生命激情使楊錦麟無時無刻不在幻想一個壯舉——希望自己能在為一場保衛革命路線的激烈戰鬥中,英勇獻身。他無數次地沉浸在自己製造的場景,像一個狂想症、精神分裂症患者,子彈射中心臟,自己緩緩地倒在血泊中,以生命的代價完成了心頭的夙願,雖然誇張,但並非血腥、恐怖,甚至帶有幾分曼妙,不可思議。死亡的光輝,讓痴狂光彩奪目。
當然,這一輝煌瞬間,楊錦麟終於沒有如願所償,但這場白日夢還是讓他嚮往了很久。
真實情形卻處處顯現嚴酷。
校園裡接連不斷的武鬥,好幾次,呼嘯的子彈幾乎是貼著他的鼻子、身體穿過,而且不止一次。命雖然撿回來了,但多少有些後怕,不時腦子裡會冒出膽怯、動搖,使楊錦麟對自己有了一種卑鄙感,這讓他痛苦不安。
所謂三年初中,實際上楊錦麟和同學們只接受了少得可憐的教育,而“ 老三屆”集體卻被創造性地稱之為“ 知識青年”。“ 說我當時是知識青年,青年倒是很夠格的(當時十六歲),知識卻不知在哪裡。”像同時期的北京下鄉知青王小波所說的。本該是讀書的年齡,卻天南地北地在北大荒開墾、在內蒙古草原牧羊、在雲南挖坑、在海南島割橡膠……只有再教育,才是他們惟一的出路。
歷史在這裡上演了滑稽、荒唐的一幕。
在大陸,按畢業時間計算,人們把1966、1967、1968三年的初、高中畢業生,統稱為“ 老三屆”。這在中國是有著特殊社會政治含義的專有名詞,紀錄著整個民族心痛的歷史,代表著一個特殊的群體,因而也成為那一代人共同擁有的名字。
楊錦麟屬於“ 老三屆”的尾巴,同樣是親歷者。
廣闊天地,“連小有作為都談不上”(1)
一、一代人全部青春鮮血乃至生命抵押
1968年夏天,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第一個高潮年中,楊錦麟初中“ 畢業”。
不可能有別的選擇,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對楊錦麟和他的同代人“ 很有必要”,也是惟一的出路。
按照時間的劃分,當年知青下鄉大體分為三撥,第一撥是楊錦麟出生的1953年到1966年“ 文革”前夕,響應“ 縮小三大差別”的政治口號,城市青年主動或半主動下鄉,作為青年學生在繼續讀書、做工、當兵之外的又一種生活選擇,火熱的“ 三大革命鬥爭實踐”的感召是重要誘因。侯雋、邢燕子、董家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1968年至1971年,“ 文革”中下鄉的知青,所謂的革命闖將——紅衛兵,各地的總數約一千八百萬人,半主動或多半被動,更像是一次強制性的人口大遷徙,範圍波及全國。1969年9月,也就是楊錦麟下鄉的第二年,僅僅二十萬人口的廈門,短短一個月時間,就“ 動員”了近三萬人離鄉背井,插隊落戶的地點是在閩西落後的邊遠山區。
下鄉青年最後一撥是1972年至1979年的中學畢業生,那時的上山下鄉運動政策有所改良,強制性的力度有所減弱。大部分的下鄉地點由邊遠山區改為城市郊區,以集體農場取代星散的插隊,注意給知青一些“ 大有作為”的用武之地……但這已經是楊錦麟弟弟妹妹們所經歷的了。
楊錦麟再一次被命運裹脅而去。
學校草草發了張畢業文憑,算是個交代,楊錦麟初中畢業了。隨即,離家的日子很快確定了,全部都是組織的安排。
等待出發的那些天,楊錦麟全家在一片忙亂中無所適從,時間過去得很快。奇怪的是,那時的楊錦麟居然一點傷感也沒有。
屋角的陽光,簷下的清影,飄飛的紙鳶,鄰家的玩伴……離開自己從小熟悉的環境,離開廈門,離開家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一種一無所知、完全陌生的生活……按常理說來,楊錦麟應該是感傷的。但確切地說,楊錦麟是懷著儘快擺脫的心態離開的——離家遠行即將帶來的刺激、興奮,他幾乎掩飾不住。
嚮往、渴求新知,原本屬於青年人的天性,楊錦麟也不例外;而他內心深處期盼的還有一點,就是希望在大風大浪的考驗中徹底洗盡身上的斑斑舊痕。事實上他一度不曾回家,很久以來他就希望逃之夭夭——揹負原罪,一直沉重地壓迫著,讓他透不過氣來。
二、出發,在十五歲生日那天
眼下的確是一個機會。開赴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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