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玉留上海,魏金寶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來這一趟,經了風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懷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
“為什麼?”丹丹問。明知狂瀾已倒。“你會學壞的。我不許你學壞。我是為你好,你回頭,還有志高。”
懷玉一頓,又道:“志高給你路費,實在是想你回頭。”
“你呢?”
懷玉搖頭。
丹丹很堅決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懷玉不動。丹丹又道:
“你親我一下。”
懷玉像一根黑纓銀槍,豎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動分毫,即使微風過處,那纓須也是隱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實在是不忍。最好什麼都別做,要鐵石心腸。
他已經冰鎮在那兒了,他心裡頭盡是些悲悽但又激昂的往事,發酵了填滿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況他已這樣地壞。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後一點願望也硬化了,心腸也鐵石起來,比死還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後她攜愁帶恨頭也不回,上了火車。李盛天到了,還有一夥班上的,預備照應著。李師父跟懷玉沒什麼好說了,只道:
“上海是個‘海’一
懷玉忙接:“我不會葬身海上。三年之後就回來,我跟志高有個約。”
李盛天只覺自己蒼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來這一趟,他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師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來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攙不上一手。火車要開了。
先是整裝待發,發出嗚咽的聲音,良久,也還沒打算動身,好像等待乘客們做個決定,雖有心地拖延著,但回頭是岸。
這列車,滬京兩邊走,來得千萬遍了,久歷風塵,早已參透世情,火車哪有不捨?總是倚老賣老,要繼騖不馴的年青人來忍讓,等它開動,等它前進,由它帶著,無法自主。
心事重重。開不開?走不走?
一大團烏煙待要進發,煤屑也蓄勢飛閃,就在火車要開的當兒,丹丹一彈而起,長辮子有種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隱動,車不動,人動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實又能怎麼樣?丹丹只憑一時意氣,哀莫大於心死,就不肯回頭了。
“死不如生?當真應了。”她想。
對,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也比面目無光地回北平強。須知自己也是無處紮根的了,說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謀職位,報上連連刊登的聘請啟事,不外是“女教員,須師範程度。教上海話、英語。每月二十元。麥特赫司脫路。”或“飲冰室招待員,中西文通順,招待顧客,調理冰食。”再是“書記”、“家庭教師”—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個小房子,住下謀生,金神父路或莫利愛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貴。身邊的錢,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灘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還沒來。不知家裡人有告訴沒有。也許她又到別處考明星去了。
黃浦江兩岸,往來擺渡,大都仗著舢胺,這種小船,尾梢翹起,在浪潮中出沒,看去似乎有隨時翻覆的可能,不過因搖舢般的,技巧熟練,才沒出亂子,從來也沒出過亂子。有它立足之處,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緊。丹丹麻木地把懷玉送她的戲裝相片給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啞然飄忽落在黃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終於把一個荷包也扔掉了。針步細密緊湊。到底也是縫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隨機應變,變得又溼又重,顏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幾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後悔了,卻是再也撈不上來的。由它去。魂的離別。心中也一片空白,彷彿連自己也給扔進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這已是一個漫長途程的終站。今後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謝不要凋謝。只有這樣地堅持,險險凋謝的花兒反而開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趕至。丹丹和盤托出,只是懷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絕口不提了。難道像戲中棄婦的可憐麼?不。
沈莉芳是個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麗麗女校,帶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學費,又有住宿的。”
麗麗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