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書房看書,有時甚至廢寢忘食。
凡是旗人都愛舞刀弄槍,尤其是像他這樣的貴族,學習騎射比學習讀書更為重要。他小時候身子弱,為了不丟家族的顏面,他瘋狂地學習騎射,身上傷痕累累也不消停,總是要待達到自己的標準才會歇息一會兒。後來他成了滿京騎射最棒的孩子。以前他騎射完總是呆在蔓藤椅上與表妹談天論地,算是消遣一種。
表妹是姑姑的唯一女兒,姑父病逝後,姑姑就從蒙古來投靠他們家,那時表妹七歲,他年長她兩歲又餘。表妹與他聊得頗為投緣,他喜歡漢學,表妹便陪他。記得以前他為了挪多點時間學漢學,偷偷跑父親房間看書,被表妹撞見了,不想表妹答應他幫他看風。他那次一看便是深夜三更,長蹲著的腿都麻得不行,他艱難扶著牆走出房門,卻瞧見表妹縮著身子蜷在牆角旁,睡著。
他還記得那夜分外清明,那微微拂過的風,使心頭油然一顫,他想,能懂他的,也就只有這個妹妹了。
他也不記得,他是為何那般寵他表妹,造成表象的誤會,關於他們之間的流言蜚語不脛而走。那時他不甚在意,認為有這樣的流言也好,這樣便可以斷了思慕他的一些名媛的邀請。
他學會填詞,是在他十歲那年,他以一首《上元即事》轟動了整個京城,從此,京城都知明珠家有個才子,納蘭成德。
他其實頗愛自己的字,容若。容若,容許有如若。他不知,在他還在少年懵懂之時,遇見了讓自己一生都道盡自己字裡的那二字——容許有如若。容許有如若與她相知;容許有如若與她相執;容許有如若與她相愛;容許有如若在最燦然的年華里,交頸而臥,從此一生。
(二)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畫悲扇
他注意她那時,就是初見。他也不知為何會那麼偏巧注意到她。她容姿雖是上乘卻不驚豔,連他自己都茫然,為何那麼巧合。
他甚至記得那日天空湛藍,如洗了一般,找不到半朵雲彩。她著大朵牡丹月白煙紗碧霞羅,長裙逶迤著地,身披金絲薄煙水藍紗,鬢髮斜插鑲嵌珍珠碧玉簪子,臉上有著淺淺微笑到詩社參觀,她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一雙甚是水靈的眼四處觀望。
那時他正在下他最拿手的圍棋,因心思散開,沒甚注意棋盤,與他下棋的顧貞觀有絲促狹道:“可是失了魂?”
他懂顧貞觀的意思,臉不禁露出少年青澀的羞赧,措手不及執子繼續下棋。待他再抬首時,她已不再了。
他總希望有朝一日能再遇見她,於是他笨拙地窩在詩社裡,守株待兔。他以前不甚來詩社,一般隔三岔五來一趟,現如今,他是天天來詩社報告。連從來不去詩社的表妹都有些好奇問他,這是哪出了亂子了?
是啊,是哪出了亂子?其實只是心出了亂子罷了。
她每天都來,依舊那般清麗,依舊帶著淺淺的微笑,靈動的眼掃了掃詩社,不消幾分鐘就走了。他甚是想叫住她,卻總是礙於顏面,到了嘴邊就活活吞了喉嚨裡。他感覺乾澀無比,無從下嚥。
顧貞觀總是笑話他,他這般萬人迷,哪個女子不愛,只要他一句話,撲過來的可能都有。然他總是苦笑,覺得顧貞觀這話說得荒唐,委實有誇大之嫌。他雖被譽為第一才子兼第一美男,但那些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虛名。他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第一次聽她說話,是在一天陰霾的下午。他那日喝著茶,悠閒自得與顧貞觀閒聊。一位詩友從江南一帶捎來一副丹青,他們的話茬子就從這丹青談起。畫上畫的是啼血的牡丹,上面的題詩是薛濤薛才女的《牡丹》。
當即他想都未想,便道這首《牡丹》是寫給情人的詩。
不想身後,有人慢條斯理,信心滿滿地道了聲,非也。他應聲轉頭,見到的竟是她。她那時眼光灼灼,甚至可把他燒得全身發燙,他當即就臉紅耳赤,呆滯望著她。
本以為她會端莊坐下來,與他好一番討論。然她卻捂著嘴,吃驚將他望去,似方才是她失言了。她立馬轉身欲走,行勢匆匆。他本能追了過去,不經思考,忘記男子該有風雅,該有的矜持,那刻,他只想……只想再將她看一眼而已。
天公不作美,他方想與她對望聊賴,卻下起傾盆大雨。他任憑雨水打溼他的衣襟,只是想與她多相處一會,也許只要再多一指尖的時間亦可。
可惜,終是不如願。他淋個通透,滿是可憐兮兮回到詩社,那時顧貞觀正瞻望屋簷上滴落的雨水,輕輕呷了口茶,對他道,納蘭,你也有如此之時?實為罕見。
他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