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石跟著齊少衝去過幾天書房,後來便推說身體虛弱,再也不去了。齊少衝問及原因,他只笑嘻嘻的說道:“穴壁而窺,所見不過方寸盈尺,我登泰巔,卻能洞視天地八極。”
齊少衝不解其意:“泰巔在哪裡?”
穆子石笑嘆一聲:“笨啊!”指了指滿壁書冊:“這些豈不是群山巍峨?”
齊少衝憤然:“那為何我就得穴壁而窺?”
穆子石直言不諱道:“因為你根基未曾扎厚,經義不能俱明,登頂路徑尚且草木塞蔽,只能望山興嘆。”
於是齊少衝理屈詞窮,只得日日與那萬竹嘉一起寒窗苦讀,枯燥鬱悶不可言。
萬竹嘉年方八歲,只勉強認得十來個字,個性更是刁頑貪俗酷肖其母,饒是齊少衝胸襟開闊,亦時常不能忍受。
如此數月後,忍不住訴苦於穆子石,穆子石沉吟片刻,卻突然道:“你覺得竹西姑娘如何?”
齊少衝想了想:“溫柔可親,澹然寧和,就是稍顯綿軟了些……竹嘉那般粗魯無禮,她待他還是既寵且讓。”
說到後來,忍不住低聲含糊道:“她每次看到你,眼睛都會亮一下,給你做的繡活兒也是最用心的。”
穆子石冷笑幾聲不說話。
齊少衝聽他笑得別有滋味,忙上前搖晃他:“怎麼?我說錯了?你別光顧著笑啊!”
穆子石悠悠道:“一百個竹嘉也比不上一個竹西來得危險。”
齊少衝愕然:“竹西不過一柔弱女子……”
穆子石哼了一聲:“竹嘉算什麼?淺薄無知,蠢牛木馬一般,他便是作惡,不過殺一人燒一屋的能耐,竹西卻不同,心計可深,雖是女子卻不容半點小覷。”
齊少衝沉吟道:“竹西到底做過什麼,你這樣提防她?”
穆子石道:“前日天冷,咱們晚飯時,姑父特意令廚房做了一道菜,叫做大吃四方,四種肉燉在一處的,你還記得?”
齊少衝道:“記得!是鹿肉、狍子肉、野豬肉還有狗肉燉的,還烙了蔥花薄餅,卷著燉肉吃,又香又鮮,我吃了足足得有大半斤!”
穆子石啼笑皆非:“是啊,後來還捧著肚子揉了半宿……你知道那狗肉從何而來?”
齊少衝道:“好像是竹嘉養著的一隻,叫什麼雪花的。”
穆子石看了看窗外,只有一兩個丫鬟正在院子裡折梅,當下輕聲道:“沒錯,而且是竹嘉最愛也最為兇悍的一隻。”
“竹嘉喜歡狗卻不肯花時間去照顧,別人他又不放心,那群狗倒是竹西餵養伺弄得多,但雪花性情暴戾,月餘前還咬破了竹西的裙子……竹西卻不以為意,反而給雪花多添了幾根肉骨頭。”
穆子石慢慢鋪開一張紙,取下一支紫毫筆,續道:“我剛好一旁瞧見,甚是奇怪,就問竹西,為何不吩咐下去教訓那畜生一頓,反而待它更好?”
“竹西只笑道,這是弟弟最寵愛的狗,自己便是打它一頓餓它一頓,也不好下重手,如此傷不了筋動不得骨,倒徒傷姐弟之情,還不如多給他吃些更縱著些,到時自有比它兇的治它。”
穆子石的聲音溫涼如玉,波瀾不驚,齊少衝心中微微一動,想起左傳中莊公一段故事。
穆子石抬頭看他一眼,笑道:“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些許時日,雪花兇性大發,竟咬了錢丁香……錢丁香不比竹西,立即喚人打殺了雪花,一身好肉,那晚竹西吃得不少。”
說罷擱下筆,頗為滿意的看著自己剛寫完的幾行字,待墨跡乾透,送到齊少衝眼前:“你瞧瞧,讓你有空多讀史書,道理可都在字裡行間。太史公巨筆,記曰: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一個果字,繞樑三日餘韻不絕,你好生琢磨罷!”
齊少衝接過一看,一筆館閣體雅緻端麗秀潤飄逸,四句話卻殺氣隱隱鋒芒森然: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稔惡陷災兇。一從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注】
一時驚心動魄怔立無言。
當晚一起吃飯時,齊少衝兀自回不過神來,看向萬竹西的目光,不免帶著些異樣之色。
自從穆子石與齊少衝住進予莊,萬荊便視之為親子侄,處處包容關愛,每日三餐,尤其晚上這頓,必定是全家人一起熱熱鬧鬧吃的。
錢丁香曾稍露不滿,被嚴詞呵斥了一頓,也只得強作笑顏的陪著,萬竹西卻十分珍惜這半個多時辰,私心覺得自己是萬荊現在的繼女,穆子石是他以前的內侄,說親不親,說不親卻也有些難得的緣分,不禁藏了些綺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