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天下動靜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國家有喜事,或打了勝仗,或新主即位,便須得派王使去嘉勉賞賜;只要有邦國盟約,也須得派出王使去祝賀;殘餘的二十多個小諸侯有了糾紛爭奪,排解者中也永遠少不了天子特使。雖然已經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卻都少不了這個天子的點綴。周顯王心中是明白極了,卻也是無奈極了。天子要存在,洛陽王畿要存在,就必須扮演這個錦上添花的閒適角色,否則便只有被擠壓得粉碎!於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務,就變成了應酬天下的各種喜慶,排解天下的各種糾葛,對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無可奈何也好,苦笑不得也好,都必須事事露個臉兒。四十年來,這位周天子從英俊少年變成了白髮老翁,應酬得心頭都起了老繭,可還得撐持著應酬下去,眼看著強變弱弱變強大變小小變大生生滅滅,這位天子確實是應酬得累了。老太師顏率向天子稟報蘇秦要回洛陽省親時,周顯王睡眼惺忪的問:“蘇秦?好耳熟,何許人也?”顏率高聲道:“蘇秦,六國丞相也,創立合縱,聲威赫赫。當初,我王曾賜此人天子王車呢。”周顯王長長的打了個哈欠:“噢——,那個秦國使者啊,不是給了些許鹽鐵麼?”顏率也是白髮皓首了,精力本來不濟,高聲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蘇秦來歷,卻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周顯王卻倚在榻邊侍女肩上,慵懶地笑了笑:“老太師權衡操持吧,不開罪於人便是了。”
自覺此事重大,顏率便召來了王族的另外兩個“諸侯”商議:一個是東周公,一個是西周公。這兩公卻是一對好事的冤家,爭水源,爭人口,爭王產,十多年來鬧得不亦樂乎,對天子的事歷來不願應承。今日黑著臉聽老太師顏率說罷,竟是無一人開口響應。老太師多方陳說利害,反覆申明結好蘇秦對王室王族的諸般好處,兩位諸侯才答應:共攤一半財貨。老太師便當場做了分派:東周公為蘇莊修一座六國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陽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時修一條王城通往蘇莊六國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蘇秦的儀仗與賞賜等,由天子府庫支出。見是三家均攤,兩個諸侯才老大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
依照周室法統,太師之職本來是三公(太師、太宰、太傅)之首,職責是“輔助天子,協理陰陽,經略大政”,不涉具體事務。然則時至今日,太師的光環早已經銷蝕淨盡,只落得一個首席大臣的名位,實際上已經淪落為處置各種瑣碎雜務的大夫了。老顏率也是如此,陪著天子做了四十年太師,竟是忙忙碌碌的做了四十年勤雜。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王族貴胄忙著謀諸侯大位,稍有見識才能的大夫們,也都紛紛投奔強國去了,偌大王城,竟是凋敝得只剩下一班遺老遺少與幾百名侍女內侍。上大夫樊餘已經走了,老顏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時便沒了撐持。無奈之下,顏率便只有苦撐,好在也都是些應酬事宜,只要細緻些許,也出不了大錯。可這次卻是要實實在在的奔波馳驅,要督察六國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還要演練久已塵封了的王室儀仗,當真是要勞碌一番了。大事安頓妥當,老太師便親自出城到蘇莊來了。
一片樹林包圍著一片莊園,遠遠望去,洛陽城外的蘇莊依舊是那樣的寧靜。軺車駛近,卻發現林木荒疏野草叢生,磚石破損黃葉飄零,周圍井田竟是一片荒蕪,沒有綠苗!老太師清晰的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種衰頹破敗的氣息,不禁暗暗驚訝:傳聞蘇莊富甲洛陽,如何這般荒涼氣象?軺車停在道邊,老顏率帶著四名抬著禮盒的老內侍,走過了林間破損不堪的磚石小道,便命一名老軍上前通稟。“啪啪啪!”門環三響,老軍拱手高聲道:“請蘇家主人答話。”
但聞“汪汪汪”三聲狗吠,厚重的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精瘦的大黃狗先竄了出來,昂首蹲在門廳警覺的注視著門外來人。緊跟著一個鬚髮灰白腰身佝僂的布衣漢子走了出來:“蘇家不欠債了嘛,誰呀?你等……”看見門外官人聚集,漢子頓時愣怔了。老軍高聲道:“前輩可是蘇府僕人?相煩通稟:周室太師造訪蘇府。”
鬚髮灰白的漢子使勁的揉揉眼睛:“我?我是蘇家老大……太師?蘇家犯官了麼?”老顏率與顢頇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對這種人說話,見狀徑自上前高聲道:“大公子,老夫乃周室太師顏率!貴府蘇秦公子功業彪炳,已經做了六國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來撫慰犒賞!”
“你說甚?蘇秦做了六國丞相?”漢子激動得聲音都沙啞了。
“正是。蘇秦做了六國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鬚髮灰白的漢子咧著嘴斷斷續續的笑了幾聲,突然之間卻哈哈大笑,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