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是定局,你沒寫它時它已不可改變地都在那兒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聆聽和跟隨。你要是本事大,你就能聽到的多一些,跟隨的近一些,但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你與它們之間都是一個無限的距離。因此,所謂靈感、技巧、聰明和才智,毋寧都歸於祈禱,像祈禱上帝給你一次機會(一條道路)那樣。”
藉助電腦,我剛剛寫完一個長篇(謝謝電腦,沒它幫忙真是要把人累死的),其中有這樣一段:“你的詩是從哪兒來的呢?你的大腦是根據什麼寫出了一行行詩文的呢?你必於寫作之先就看見了一團混沌,你必於寫作之中追尋那一團混沌,你必於寫作之後發現你離那一團混沌還是非常遙遠。那一團激動著你去寫作的混沌,就是你的靈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訊息錯綜無序的編織。你試圖看清它、表達它——這時是大腦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靈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詩魂在你的詩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樣設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腦的任務;你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詩作的品位;你永遠不可能等同於它,那就註定了寫作無盡無休的路途,那就證明了大腦永遠也追不上靈魂,因而大腦和靈魂肯定是兩碼事。”賣文為生已經十幾年了,唯一的經驗是,不要讓大腦控制靈魂,而要讓靈魂操作大腦,以及按動電腦的鍵盤。
獲“莊重文文學獎”時的書面發言
某電視劇裡有句臺詞:“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當作家。”劇作者可能有一點調侃作家的意思。但這句話之所以讓我不忘,不因其調侃,因其正確。
豐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總之屬於經濟和科學的一切事,都證明人類“確實有辦法”。但是,比如痛苦不滅,比如戰爭不停,比如命運無常,證明人類也常常處於“實在沒辦法”的地位。這時我們肯定會問:我們原本是想到哪兒去?我們壓根兒為什麼要活著?——這樣的問題是窮人也是富人的問題,是古人也是今人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比科學還悠久比經濟還長遠,我想,這樣的發問即是文學的發源和方向。
但這樣的發問,仍是“實在沒辦法”得到一個終極答案。否則這發問就會有一天停止,向哪兒去和為什麼活的問題一旦消失,文學或者人學就都要消滅,或者淪為插科打諢式的一點笑鬧技巧。
有終極發問,但無終極答案,這算什麼事?這可能算一個悖論:答案不在發問的終點,而在發問的過程之中,發問即是答案。因為,這發問的過程,能夠使我們獲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與世界的關係和對生命的態度。
但千萬不要指望作家是什麼工程師或者保險公司,他們可能只是“實在沒辦法”時的一群探險者。我想這就是作家應該有一碗飯吃,以及有時候可以接受一點獎勵的理由。
熟練與陌生
藝術要反對的,虛偽之後,是熟練。有熟練的技術,哪有熟練的藝術?
熟練(或嫻熟)的語言,於公文或彙報可受讚揚,於文學卻是末路。熟練中,再難有語言的創造,多半是語言的消費了。羅蘭·巴特說過:文學是語言的探險。那就是說,文學是要向著陌生之域開路。陌生之域,並不單指陌生的空間,主要是說心魂中不曾敞開的所在。陌生之域怎麼可能輕車熟路呢?倘是探險,模仿、反映和表現一類的意圖就退到不大重要的地位,而發現成其主旨。米蘭·昆德拉說:沒有發現的文學就不是好的文學。發現,是語言的創造之源,便幼稚,也不失文學本色。在人的心魂卻為人所未察的地方,在人的處境卻為人所忽略的時候,當熟練的生活透露出陌生的訊息,文學才得其使命。熟練的寫作,可以製造不壞的商品,但不會有很好的文學。
熟練的寫作表明思想的僵滯和感受力的麻木,而迷戀或自賞著熟練語言的大批繁殖,那當然不是先鋒,但也並不就是傳統。
如果傳統就是先前已有的思想、語言以及文體、文風、章法、句式、情趣……那其實就不必再要新的作家,只要新的印刷和新的說書藝人就夠。但傳統,確是指先前已有的一些事物,看來關鍵在於:我們要繼承什麼以及繼承二字是什麼意思?傳統必與繼承相關,否則是廢話。可是,繼承的尺度一向靈活因而含混,激進派的尺標往左推說你是墨守成規,保守者的尺標往右拉看你是丟棄傳統。含混的原因大約在於,繼承是既包含了永恆不變之位置又包含了千變萬化之前途的。然而一切事物都要變,可有哪樣東西是永恆不變的和需要永恆不變的嗎?若沒有,傳統(尤其是幾千年的傳統)究竟是在指示什麼?或單說變遷就好,繼承又是在強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