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拜會船長機會,張第東又問船長,船長說:奉國防部港口辦事處和美軍聯絡處指示,到廣州侍命。
茫茫大海,沒有站牌。問船長到甚麼地方了,船長說在汕頭和汕尾之間。這不是過珠江口了嗎?船長說:接到命令,不去廣州去福州了。
在越南受降完畢,撤出理所當然。當時風傳兩個方向,一是赴日做佔領軍,二是去臺灣。福州與臺灣隔侮相望,看來去臺灣無疑了,一夜好睡,醒來已經進入黃海了。
船長說:改到青島停靠,去濟南接防。
船抵青島,距碼頭300米停泊。船長說船大吃水深,晚潮來了才能靠岸。晚潮洶湧船長說天黑了,明天再上岸吧。早潮來了,船起錨了,張第東命令王國祥準備登陸,船卻向港外駛去。急詢船長,船長說:港口司令部通知,接到軍事委員會急電,部隊立即開赴東北。
張第東和王國祥望著船長,臉都青了。
中尉排長鬍義深更是一無所知,也不問,他是軍人。軍人沒有選擇。軍人沒有自由,沒有自身,也沒有個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藍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藍黑色的大海上有日出,日出大海就變成了紅色,變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腳下鋼板上劃一道。共劃了八道,到東北後,在那祖祖輩輩從未見過的冰天雪地裡,他常想起這藍色的紅色的大海。他覺得若沒有這大海,他就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從此就開始憎恨大海。
還有那米飯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麼菜,也吃不出甚麼味兒,反正吃就是了,後來常想起那乾菜,覺得沒那乾菜就不會見到那冰雪。以後無論吃甚麼,一想起大海,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們送到哪裡去的當官的(他認定當官的甚麼都知道),這些像他一樣睡著了也像醒著,醒著也像睡著了的弟兄。
這是個鋼鐵和血肉堆積的世界。鋼鐵裹著血肉,血肉裹著鋼鐵,就像嵌在血肉裡的彈片,就像擠壓在鋼鐵間的肉餅,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壓你,到處是頭,到處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腳,一走動就發現到處都是它們,好像都變成了螃蟹。不過,你怎麼踩絕無人表示反感,甚至動都不動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擦槍油和皮革味兒,還有鐵鏽和海風的腥澀味兒,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樣。
他們無法被當人看侍。他們只是站立或平躺著。佔那麼大空間的隨便甚麼東西。說原木最形象,說工具更準確,即將開始的由大人物導演的戰爭工具。他們離開父母,離開妻兒,離開故鄉,去學習、受訓,改變自己的服飾、習慣、脾性和愛好,都是為了只有極少數掌握著他們的命運的人,才知道的某個地方和某一時刻的,他們本來是有自身,有自由,有個性的。
他們本來是知道自己向何處去的,胡義深是滬西縣永寧鎮大永寧村人。這個村名再貼切不過了。男耕女織,牛哞雞鳴,世代就這麼寧靜地過活。日本打進中國,不少年輕人扛槍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主,可以拿錢買,十丁、八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報考黃埔軍校昆明分校18期。16個月畢業,分到滇軍4旅1團2營任見習排長,在金平一帶,即今天名聞天下的老山西200裡處,與日軍對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亞熱帶的重山上,風吹,雨淋,日曬,螞蟻咬,蚊子叮:日軍偷襲,他們出擊,炮火燒焦了翠綠的美人蕉。子彈沒傷著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爛了,流著膿血,散著惡臭。那也在那裡蹲著,摟著一杆法式步槍像摟著情人,盯著對面日軍像盯著情敵,想家,想父母,想那個叫“大永寧”的村子。人若不想這些就不是人。可他沒動過回去的念頭。“當軍人能夠犧牲自由,就能服從命令,忠心報國,使國家有自由。”他記得,這是國父孫中山的教導。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來歡呼,把子彈射向天空歡呼。又歡呼著去越南受降。那是代表一個民族去受降。那是中華民族的榮譽,是滇軍的榮譽,也是滬西那個叫“大永寧”的小山村的榮譽。
他開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痴如狂!
睡夢醒來,他聽見弟兄們有的哭,有的叫“媽”,有的叫著顯然是女人的名字。那是妻子?還是情人?有的竟把身邊的弟兄抱在懷裡,親著,吻著,喃喃自語著。他知道,這些身強力壯,性慾旺盛的弟兄,無論在睡著了也像醒著,還是醒著也像睡著了的時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們渾身都是腳,那實實在在長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