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民也要來拯救你了。我不需要,南昌嘟噥了一聲。你不需要人民?不,我不需要拯救。父親寬容地一笑:你知道疾病與健康的界線?健康人知道自己有病,於是積極求醫,而真正的病人卻從不以為自己有病。我沒有病,南昌堅持。我有病,父親說。你不是說,“人民”醫治了你的抑鬱病?南昌問道。可是,“人民”不再需要我的時候,人民的傷治好了的時候,我的病就又復發了。這回輪到南昌笑了:原來你需要的是有病的人民,原來你們的所謂抑鬱病,其實是自大狂!父親認輸了:你說得有道理。當人民強壯起來,我們的哀憫沒了物件,抑鬱病就又來了。
可是,父親說:從遺傳學的角度說,你可能也患有我的某一種疾病。比如,忘鄉病。忘記,或者說憎厭家鄉的病。我沒有,你有,你都反對我去江西,你的家鄉。我是憎厭我的家鄉,你不也憎厭嗎?父親說。不,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就去報名,插隊江西!父親冷笑道:多麼做作的思鄉啊!一個你從來沒生活過的地方,一個履歷表上的抽象的地方,你不過是要一個抽象的家鄉,對具體的,你卻抱了憎厭。南昌爭辯:我沒有憎厭!你憎厭,你憎厭我!父親話一出口,兩人都沉默了一下。南昌承認:是的,我憎厭你。父親並不惱怒,反而笑了一聲:我也憎厭我的父親,大概這也是一種遺傳的現象,每一代都憎厭上一代,血緣親情是由憎惡傳遞下來的。南昌緩和地說:青年總是叛逆的。父親斷然搖頭:不,憎厭不是背叛。背叛是理性的,裡面包含著成長;憎厭卻是如同沼澤一樣的情感,它導致的結果完全可能不是成長,而是重複——重複同一種命運;背叛是有邏輯的,一環扣一環;憎厭呢,它是自噬的,自己吞噬自己。說到底,這也是抑鬱病的一種症狀。南昌氣惱地跳將起來:照你這麼說,抑鬱病是所有革命和不革命的根源!那麼階級呢?剝削和被剝削、壓迫和被壓迫呢?父親舉起手:好,我投降!
南昌憋悶了一時,說:你既然不愛你的家鄉,為什麼要給我起名南昌?你不要的東西硬栽給我嗎?父親狡黠地眨眨眼:這就叫階級烙印。南昌被噎了一下,繼而又起:那麼你呢?你的階級烙印是什麼?父親正色道:我把我自己定位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是一個尷尬的處境,沒受過教育的人由服從而信仰,對世間萬物有認知的人因為了解而信仰。而我,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願服從,又不甚瞭解,渴望相信,又被懷疑攫住。南昌插言道:這就是小資產階級的搖擺病!在我們做青年的時候,父親說:一切都是模糊的,然後漸漸有了輪廓。我們把輪廓交給了你們,卻沒有給你們光,因為我們也沒有。南昌忽然說:我認識一個人,一個醫生,她告訴我她們當年的校訓,叫做“光和真理”。父親笑了,笑得很真。他說:醫生,是個好職業,你將來就做個醫生吧,先來醫治你父親的抑鬱病!
南昌出門,下樓,推出腳踏車,騎上去。是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年的相交之際,街道上的人似乎少了許多。他想起陳卓然關於“小市民”的觀點,他承認,這城市有著它的思想,在輕浮的華麗的格調裡面,流淌著正直的思索。他剛剛有些尊重它,卻要離開了。他覺得有什麼溼潤的物體在流出他的眼眶,模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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