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上了他們,花掉不少冤枉錢。凡屬大型活動,實際組織和操持的人一般是阿堅。阿堅是新時期文化盲流的當之無愧的先驅,大學剛畢業,在八十年代初就辭掉了工作,為了靈魂自由而堅持無業,為了肉體自由而堅持獨身。他寫詩,產量極豐,差不多每個月都會把一冊列印稿分送到朋友們手上。但是,詩賣不了錢,日子不免潦倒,只好到處蹭吃蹭喝,遇見姑娘還蹭睡。他的詩寫得極自由,越來越口語化,真正是流出來的,有的極精彩,有的很一般。因為天性好色,寫著寫著就忍不住調起情來,以至於一個受過他的委屈的姑娘評論道:“這哪是詩?完全是罪犯的自供狀!”結識越勝後,他自稱走狗,擔起了跑腿的責任,常去越勝家領旨,順便掃蕩那裡的酒櫃。
越勝的沙龍里不乏可愛的女人。嘉映帶來了於奇,說是從路上撿的,她總是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後來我發現,她也總是不聲不響地幫助朋友,內心獨立但又善良,有主見但又善解人意。我帶來了又傻又聰明的雨兒。獨來獨往的孟湄用她的智慧和風情征服或者嚇退男人。溫厚的麗達用琴聲和歌聲為大家助興。有一年夏天,一大群朋友在黃松峪露營,水庫那邊突然響起男高音,是義大利語的《我的太陽》,霎時間眾聲俱寂,唯有這美得令人驚呆的歌聲在夜空下自由伸展。此後,沙龍里又增加了一對常客,便是歌唱家競馬和他的漂亮女友曾瓊。小曾那時候真是清純,越勝說她是幽谷百合。
和我不同的是,越勝雖愛文化,自己卻幾乎不寫東西,滿足於當一個鑑賞家。他嘆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萊爾,我們還寫什麼詩!”我常常與他爭論,我說:儘管有歌德和波德萊爾,卻只有一個我,這個我是歌德和波德萊爾所不能代替的,所以我還是要寫。只有一次例外,他剋制不住地寫了一篇文章。有個當時被媒體稱作“中國學術界奇人”的人,撰文批判所謂現代主義思潮,並且仗著某個大人物支援迫使《讀書》發表了。可笑的是,他對所批判的物件極其無知,文中充滿常識性錯誤,諸如“胡克的現象學”、“多餘人又譯局外人”之類。越勝讀後滿腔怒火,但不便在內容上論爭,就寫了一篇專門揭露其硬傷的文章,在一家刊物上發表了。不久後,他收到“奇人”一封信,說自己是業餘拳擊協會會員,什麼時候練上一百回合。我覺得越勝不寫作實在可惜,他談書極精彩,我就一再鼓動他寫讀書隨筆。他終於動筆了,越寫越好,可惜只寫了三篇,他就去法國了。多年後,海外一家出版社讓我編一本中國當代學者隨筆,我只選了十人作品,就有他的這三篇。我決不是徇私,而是實在覺得好。
我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對於我來說,越勝的沙龍是一桌現成宴席,我覺得味道不錯,就在桌旁坐下了。另一方面呢,我交友又比較隨和,本質上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我的一些朋友,他們之間也許互相看不慣,不來往,我覺得這和我沒有關係,我也不受此影響。友誼是每個人的私事,正是在交朋友這件事上,朋友之間更不必求同。在越勝的圈子之外,我也有一些相知很深的朋友,比如潤生、懷宏。我和懷宏結識很早,那時他剛轉業,報考人大的研究生。在部隊那種環境裡,他居然讀了薩特,還寫詩,寫得很好,聶魯達的風格,僅此一點就不同尋常了。
八十年代後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光陰。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年輕,我周圍的朋友們也都很年輕,我們身體裡藏著無窮的力量。我最引以為榮的是這些朋友,在我眼裡,他們個個才氣橫溢,性情超俗。我相信,我們在一起既能享受最純真的友誼,又能幹出最漂亮的事業。當時我的感覺是,美好時光剛剛開始,彷彿可以沒完沒了地這樣過下去,何嘗料到不久後就戛然中止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光已經多麼遙遠。在那以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昔日的沙龍早已不復存在,朋友們各奔前程,許多人的生活場景有了巨大改變。不過,變中也有不變。譬如越勝,他雖已定居巴黎,靠經商維持著生計,但仍一如既往地愛朋友,他的家成了去巴黎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免費旅館。九十年代我兩次住他家,發現他過著極其平靜的日子,平靜得像一個農夫,除工作外,只與書、音樂、家人為伴。朋友們覺得他寂寞,勸他回國,他毫不為所動。於是我想,世上的貴族豈不原本就是農夫,也許這正是最適合他本性的生活狀態。
七、啟蒙或躁動
八十年代後半期,國內思想界呈現空前活躍的局面。在反思這個時期時,人們作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價,一些人譽之為新啟蒙,另一些人斥之為躁動,其實這兩種看法都有道理。改革開放不僅是體制的轉型,而且涉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