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也起了作用。在那個年代,未婚性關係被視為嚴重錯誤,必定招致處分和羞辱,一個年輕人倘若不想毀掉自己的前途,結婚是解決性的需要的唯一途徑。不過,我更忍受不了的是寂寞。當我看清自己將長期乃至一輩子生活在這個深山小縣,並且確信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找到知心伴侶之後,我就認為繼續保留那一份珍貴的權利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決定不再等待。可供選擇的物件極為有限,卻是現成的。
兩年前離開北京的那個夜晚,在北京車站,三個女中學生來為我的兩個同學送行。不久後,她們自願去了西藏,想在那裡插隊,因為政策不允許,被安排到了一個地質隊工作。在洞庭湖農場期間,那兩個同學一直與她們通訊,她們在信中向我問好。我被她們奔赴西藏的勇氣所感動,寫了一首詩,讓那兩個同學寄去。三女生中的一人直接給我來信了,我們之間開始了通訊。在通訊中,她的感情時有明顯的表露。匆匆見過一面,我已經不能清晰地回憶起她的面貌了,只記得是高個兒,人還算漂亮。她的信給我的感覺是,革命熱情很高,思想簡單。她顯然不是一個能夠撥動我的心絃的人。但是,現在,我決定試探一下發展關係的可能性。我對她愛我是有把握的,所以實際上是要試探一下我能否愛她。1970年底,我給她發了一封信,向她開了綠燈。在當天的日記中,我寫道:“她不一定理解我,但她願意理解我,這就夠了。”答覆是預料中的,她回信告訴我,在見我的第一面就對我有“莫名其妙的好感”。她還說,她覺得自己遠不如我,常想我,又常剋制自己,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我被她的熱忱打動了,覺得沒有理由不朝前走,便約定春節在北京見面。
春節期間,我和敏子在北京見了面,然後又跟隨她去山西她的父母家,共相處了十來天。我的印象是矛盾的。她性格外向,開朗健談,但缺乏含蓄。我們在一起時,總是她不停地說話,而我的沉默少言也使她很不習慣。我企望一種心領神會的境界,一種直覺的溝通,這是我和她在一起時感覺不到的。當她神采飛揚地說話時,她的臉顯得生動而漂亮,可是,在另一些時候,尤其當她生氣時,就顯得憔悴而不美了。雖然她比我小兩歲,但長相明顯比我老,引不起我的溫柔之情。最使我反感的是,她常以多少有些贊成的口吻轉述她的家庭和親戚對我的指責,諸如不懂禮節、空手來訪、嘴不甜、沒有眼力見之類。眼力見是北京方言,這個詞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大約指一種在別人家裡敏捷地幫助做家務的能力。我從來是一個書生,壓根兒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類指責,人還必須具備這類品質。在她家住的那幾天裡,我只感到自己走錯了地方。
在這次見面之後,整整兩年我們沒有再見面,僅靠通訊維持著聯絡。在兩年中,我對這件婚事始終處在動搖和反覆之中。每次我一動搖,敏子都反應激烈,在信中表達了氣憤和悲傷的情緒。在我眼中,她的這類信寫得特別好,語句或尖刻或哀怨,但都有光彩,於是覺得她可愛,重新堅定起來。然後,當她滿懷信心之時,我又想起她的種種缺點,再次潑冷水,開始了新一輪迴圈。敏子比我清醒也比我果斷,她覺察到我不夠愛她,在見面後最初的通訊中就奉勸我:“現在剎車比以後剎車好。”並且宣佈:“讓我勉強去愛一個人,是我的痛苦。讓一個人勉強來愛我,是我的恥辱。我不希望痛苦,也不希望恥辱!”相反,在整個過程中,我卻充分暴露了我的性格弱點,極其優柔寡斷,沉湎在對自己感情的無休止的自我分析之中。兩年過去了,她學徒期滿,有較長的假期,我們終於商定春節她來資源結婚。可是,在結婚前夕,我的弱點竟然來了一個大爆發。
1972年12月底,我正在中峰公社下鄉,地區文工團來這裡體驗生活了。有一天,團裡幾個人在公社客房裡閒聊,我也加入其中。有一個女演員正在刻鋼板,她身材小巧,梳兩根短辮,扎著紅頭繩,穿一件樸素的花布罩衫,一對大眼睛溫柔而有表情。我發現她常常停下手中的工作,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一會兒,她完全放下了工作,心不在焉地聽大家聊天,突然向我借鋼筆,在一張報紙上塗寫,然後又突然還給我。接著,我們結群去禮堂看公社業餘會演,她說她要趕任務,不去了。可是,在禮堂裡坐下不久,我發現她坐在臺上一側的椅子上,正凝望著我。
若干天后,貝珍走進我住的客房來取火種,對我說:“我可能先回桂林,明天走。”門外有人聲,她匆匆走了。一會兒,我出屋子,正要進公社辦公室,見她迎面走來,走過我身邊,飛快地遞給我一張紙條,頭不回地徑直走了。我的心砰砰亂跳,走到街上無人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