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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北大時在滬京列車上的那位漂亮旅伴,在未名湖畔服毒自盡。我聽說,事情發生後,對立一派的女生在宿舍走廊裡幸災樂禍地尖叫:“307的夥計們,那個賤貨斷氣啦!”我在中文系宿舍外的牆上看見她們貼出的告示,用大號字型宣佈:“要把這堆臭肉裡的反動靈魂揪出來鬥倒鬥臭!”當時我心中充滿厭惡,深信迫害她的人一定容貌醜陋,她是被嫉妒殺死的。那天夜晚,我獨自在未名湖邊徘徊,憑弔這個美麗的冤魂。湖面上倒映著淡黃色的燈光,老柳樹披頭散髮地站在湖旁,在風中搖晃,彷彿也在呼叫著她心中的冤屈。

事實上,新北大公社成立伊始,就有一個與之對立而堅決反聶的組織,即井岡山兵團。這個組織人數很少,其骨幹分子在哲學系,我不喜歡他們中的若干人,所以從未考慮加入。他們一直在起勁地聲討聶元梓的反動路線,我雖然也對聶不滿,但覺得他們調門太高。然而,大約在1967年6月,聶元梓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對井岡山的骨幹進行有組織的批鬥,此舉使我作出了一個判斷。我斷定,由於她開始鎮壓群眾,從這個時刻起,她的確是在執行反動路線了。其實,對於任何人事爭鬥,包括當時運動中的派別鬥爭,我之採取某種立場,往往不是基於清楚的理論分析,而是出於一種本能式的正義感。

與此同時,新北大公社本身也在發生著分化。化學系有一個戰鬥隊,為首者是後來搞人才學的雷楨孝,雖然屬於新北大公社,但思想很活躍,一直在從內部批判聶元梓。這個戰鬥隊貼出的大字報總是很吸引人,我也十分欣賞。由於這個戰鬥隊的名稱是以零開頭的,其擁護者便逐漸形成為所謂零派。到1967年7月,零派人數激增,一次舉行遊行,隊伍浩浩蕩蕩,有人開玩笑說:“老聶現在一定在傷腦筋,要派多少輛大卡車才能把這一小撮抓光。”零派興起後,北大的面貌為之一變,學生中被壓抑的才智迸發出來了,在大字報和辯論會上各顯其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機。大字報重又琳琅滿目,大抵是批聶的,極盡諷刺之能事。聶被比作慈禧太后,老佛爺的綽號不脛而走。淘氣的學生大寫打油詩,有一首影射她與某政要的風流韻事雲:“夏菊凋零秋菊開,為比風流眼半斜。”口才好的學生也有了出風頭的舞臺,後來當上聯合之後井岡山兵團司令的牛輝林就是在辯論會上嶄露頭角的。我對零派的欣賞幾乎是審美性質的,我覺得這一派開心,好玩,有生命力。哲學系女生很少,漂亮女生更少,很可惜,我眼中唯一的一位站在了對立面。我為她寫了一首題為《保守派的姑娘》的詩:“姑娘,你幹嗎叫得這樣響,還要扯起尖嗓子罵娘?你的臉挺美,你的頭腦可真糊塗,那裡面裝滿了保守思想。一會兒你低下頭讀書,好像挺認真的模樣。說真的,我有一個感覺,我總覺得你是在讀《修養》。”附帶說一說,儘管劉少奇在文革中的經歷極令人同情,但我從來不喜歡他寫的這本《修養》。

零派從新北大公社中分裂出來已成必然之勢,無人能夠阻擋。1967年底,零派與小井岡山合併為大井岡山,宣告分裂完成。聯合後的井岡山兵團有五千人之眾,著名物理學家、北大副校長周培元被選為第一任總勤務員即總頭目。這位老人富有正義感,始終旗幟鮮明地支援受聶壓制的學生,但當選不久即在周恩來的勸告下辭職,由牛輝林接任。我在北大文革中從一派轉到另一派的經過便是如此,支配我的不是思想,也不是利益,而只是直覺。也許正因為此,無論在哪一派中,我都不是風雲人物,而只是一個普通群眾。我安於這樣的角色,一生中不曾有過成為政治人物的想法,因為我有自知之明,在這方面既無動力,也無能力。

十八、原罪與懺悔

現在我來追敘一下郭世英在1963年5月之後的情況。

他被從與我對弈的象棋盤旁帶走以後,直接進了拘留所。據說他當時火冒三丈,要動手打人,結果是用刺刀押送進去的。在短暫的監禁期間,他的思想發生了急劇的變化。6月的一天,家人收到了他從監所寄來的信,後來郭平英在給我的信中抄錄了這封信。他在信中寫道:“我在這裡談出了全部心裡話以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這一變化來得那樣突然,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又笑又哭,只覺得自己變輕鬆了。”他還說:“以前我們大家在歡笑中團聚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浮到我的眼前,一次次我在淚眼蒙朧中看見爹爹的笑,媽媽的笑……這一切是曾被我破壞了的,但我一定要把它們爭取回來。你們知道,我是愛你們的,這愛一直偷偷地藏在心裡。現在我集中了一年半對你們的感情,它不是文字能表達的,也不是眼淚能發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