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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他在思念丫丫。

這樣一個小畜生似的東西,竟然會不哭不鬧地“思念”!夜裡抱著膝蓋坐在樓前臺階上,他仰起頭看天上的銀河,一看能看很久,眼睛裡亮晶晶的,不是星星就是淚。

露生曾從丫丫留下的包袱裡翻出些個小零碎。其中有一張丫丫的照片,嵌在一個玻璃框子裡。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最瘦的時候,然而上了照片卻不顯憔悴,看著只有苗條和秀氣。他拿出這張照片給龍相看,龍相看了,卻道:“我記得這個,我們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沒有我和她的合影?”

露生搖了搖頭,“沒有,就這麼一張。”

龍相的眼睛暗了暗,“有一張,是我坐著,她站著,拍得很好的,她也說好,沒有嗎?”露生再次篤定地搖了搖頭。

龍相把照片放在臺階上,喃喃地嘀咕:“怎麼不帶我的呢?”

露生用一條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轉身把它往屋子裡送,心想這小子還是自私,還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丫丫應該愛他,帶照片也要帶上他的一份。他忽然想向後轉去問問龍相,問他如果丫丫活過來了,他往後還打不打她,但他隨即又感覺這馬後炮打得太無聊。如果丫丫活過來了,那麼丫丫一定也不是龍相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豪爽的唐小姐為露生介紹了一位小老媽子。小老媽子中午來晚上走,負責一天兩頓飯,烹飪的手藝相當不錯;露生自己又僱了一名負責灑掃的女僕,加上跑腿看門的半大孩子,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輕鬆地過下去了。

龍相的頭腦是徹底地清醒了,甚至連壞脾氣都有所恢復。露生對他伺候不周到,他便急赤白臉地罵罵咧咧。還有一次,無緣無故地,他夜裡撓了露生一把。露生當時正光著膀子背對他睡覺,結果被他撓出了四道鮮紅的抓痕。

露生見他故態復萌,果然不是個好東西,便也不客氣,把他摁到床上結結實實地捶了一頓。龍相氣得活魚一般亂翻亂拱,露生罵道:“你還是繼續瘋吧!你瘋了反倒更招人愛,起碼吃了睡睡了吃,我養你權當養頭豬!”

在這一場捶與罵之中,露生佔據了上風。於是入夜之後,龍相不和他在一張床上睡覺了。客房是空空蕩蕩沒法住的,龍相便裹了毯子下樓去睡沙發。露生不管他,天明之後才下了樓,結果進入客廳一瞧,露生嚇了一跳,因為沙發上扔著一條毯子,竟然並沒有龍相。

快步走出門去再一瞧,露生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龍相。龍相光著膀子,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箇舊足球,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著玩——踢球倒是很好的運動,可問題是他沒穿鞋。

露生不理他,直至吃完早飯了,也還是不理他。龍相倒是很坦然自若,到了下午,在露生昏昏欲睡地聽無線電廣播時,他悄悄地穿衣穿鞋,竟偷偷跑出了大門。順著大街向前走,他無所求,也沒有要吃要喝的慾望,純粹只是東張西望地走。他表面上看是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子,其實並沒有小白臉子的靈魂。雙手插兜越逛越遠,最後他餓了,買了個燒餅邊走邊吃,同時心裡追憶著前塵往事——自己怎麼就忽然間一敗塗地了呢?到底問題出在了哪裡?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可是不“算了”,又能怎麼樣呢?

然後新的問題又來了:“我真的是個瘋子嗎?”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因為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對父親是毫無感情的,為什麼那樣沒感情,他自己有時候想一想,也感覺困惑。因為父親並沒有虐待過自己,就說不好,也不是出奇地不好。現在他再審視自己對父親的感情,他想那也許只是因為怕。冥冥之中自有預感,他那時儘管還是個小孩子,但看著父親,也感覺到了威脅。

因為他父親異於常人,他感覺到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和臉,又前後抻了抻衣襟袖口,龍相扭頭去看路邊的玻璃櫥窗,審視自己的影子。頭髮是短而整齊的,露生把他的腦袋收拾得很有模樣;周身上下也稱得上乾淨利落;鞋是灰緞子面的軟底鞋,不是新的,他已經連著穿了好些天,但是不知為什麼,鞋面一直一塵不染,大概露生會天天給它撣一次灰。

所以他看起來很潔淨、很正常,和他父親絕不一樣。

他也不抽大煙不扎嗎啡,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要曬太陽,很久都沒有喝到酒。憑著這樣一個活法,他怎麼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

想到這裡,龍相忽然決定回家——回家,睡遲了的午覺,吃水果和營養藥片,在草坪上踢那隻舊足球。宛如回到十五歲,清爽利落地活。沒當過司令,沒死過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