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頭腦中全都各自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不過這會他把他的想象力用在猜度她驚慌失措的心情上——
趁著巡捕們亂作一團,他獨自一人跟在女人身後。她在紅磚砌牆的陰涼深巷裡疾走。磚牆下半截用水泥塗抹,沾滿褐色的水鏽和墨綠的青苔。陽光下,幾縷飄舞的棉絮掉落在頭髮上——此刻是燙卷短髮。船上那會,她梳著愛司頭。旗袍比薄呢大衣略長出一截來,鵝黃和綠色的格子。轉過夾弄時她的身體向左一側,頭部向前略傾,好像轉彎那頭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值得用這方法來讓人家大吃一驚。等到她手臂一擺,從牆角消失的那一瞬間,米色的大衣下像是有條鯉魚在扭動。
那天早上第二次再來貝勒路,一看到那女人站在視窗,他就猜出故事的一大半。出於某種他自己這會還弄不清楚的原因,他沒有對馬龍說實話。
連脾氣最古怪、從來都是板著臉的安南巡捕也不再讓他害怕,這得感謝少校。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快活地朝安南巡捕叫嚷,用的是法文,沒人聽得清他到底在說什麼,也沒人想搞明白。
她朝他瞪眼,但還是順服地跟著他走。他帶她轉上一條鵝卵石小道,兩旁是齊膝高的圍欄,圈著草坪,小路穿越草坪,通往荷花池。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因為他在船上看到她掉眼淚,也許因為他並不認為一位美貌婦人也有可能是致命的,也許因為他總是隔著鏡頭去看待那些讓人恐懼的危險事物。可少校告訴他,這些人是共產黨,金利源刺殺案是共產黨乾的。
“你倒沒帶著照相機?”她突然回過頭來說,沒意識到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近乎坦白承認。
她茫然注視著池塘邊的水草,注視著灰喜鵲。
“那麼你想起我來啦?”他自己也想起那些海上景色,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魚群,用灰綠色帆布遮蓋的救生艇,甲板上的胡桃木小桌。她怏怏不樂,驚訝地看著他的照相機,惱怒地扭頭離去。
此刻她也同樣惱怒。她一言不發,試圖用最冷淡的方式掃視他一眼,轉身便走。
小薛在她身後說:“那是我的職業,我是攝影師,嗯,攝影記者。”
這當然不是說謊。他一直都在把照片賣給報館和通訊社,何況是現在。少校說,你不妨有另外一個職業。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巡捕房的番號,那你就要從下級探員幹起,按年資提拔。但這裡是政治處,我可以破格錄用情報人員。適當的時候,如果我能夠在你的述職報告下面加上幾條評語,租界警務處可以直接讓你當探長,甚至督察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你有個公開職業,暗中來幫我做事。
少校打兩個電話,約人家到法國總會喝上幾杯。第二天《Le Journal Shanghai》⑴的主編就讓人送信給小薛,他一到報社的寫字間,就有人把聘書交給他,還遞給他一盒燙金的名片。卡片上一面是法文,一面是中文。
她腳步一頓,猶豫片刻,猛然轉頭,眼睛裡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小薛突然意識到,他的輕佻言辭讓自己陷入危險境地。
租界各種小報花掉整整一個星期的版面,把真相告訴給飯桌上亟待獵奇的小市民,她是刺殺案的同謀,她是金利原始碼頭槍擊事件的主謀,編輯們還找來她的照片,以證明她的美豔和蛇蠍心腸。
幾家外國報紙和一兩家嚴肅的中文報紙謹慎地(附有確鑿的書面證據)指出,暗殺事件可能跟赤色暗殺組織有關。報紙同時刊發刺客團的正式宣告(提供者身份不詳。)。
少校明確對他說,這是一幫共產黨。
這會他倆站在湖邊。實際上,那只是個小水塘。往前走幾步。有個木板搭建的水榭,用木樁支撐,插在水底的淤泥中。夏天在那裡舉辦夜間音樂會,拉赫曼尼諾夫、德彪西,還有“美男子”薩蒂——lebeau。此刻在陽光下,這兒只有蝴蝶,還有幾種不知其名的小蟲。
他不太害怕共產黨,在他眼裡,他們都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也許現在正躲在租界外的某個偏僻省份。他們都是些膽大妄為的學生,幾年前他們在上海鬧出很大動靜,租界裡的外國人驚慌失措,他自己還有些幸災樂禍呢,可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儘管如此,他們乾的事情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在租界裡,他才好算是主人,說不定他能把他們像客人一樣招待呢——
“你放心,我可以做你們的同路人——”,漂亮話甫一出口,小薛的心裡便有些發虛,微風盪漾,身影在湖面上陰險地扭動,像是個告密者。
“我同情你們。”他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