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邊,她在酣睡。床頭櫃上是她的手提袋,以前他從未翻看過她的東西。他開啟袋子,圓窗透進灰白曙光,一塊黑乎乎的鐵器,他伸手撥到袋口,那是一支手槍——
袋子被人奪走,屁股上給踹一腳,特蕾莎坐在枕頭上,他跌落地毯。舷窗外灰白色的天空變得橙紅,她坐在逆光裡望著他,赤裸的肩膀鮮豔透明。他覺得鼻子發酸,站起身來,抓過照相機,轉頭朝艙門外走。
江面濃霧散盡,水光閃耀,太陽把白漆甲板照得血紅。他下到底層甲板,往船首走去。纜繩,防雨布,按單數編號排列的救生艇⑼……人群擁擠在船舷旁,正是日出時分。
這裡有幾張桌椅。可帆布潮溼,沒有人坐——再說,這會也沒別人,船頭上風更大。他倚靠舷欄,七八艘輪船呈扇形停泊,船頭一色朝西南吳淞口方向。近處是一艘美國郵輪,PRESIDENT JEFFERSON⑽,江水拍打船體,水線上方,漆成橙紅色的船殼上濺滿水珠,好像某種無毛巨獸的面板上滲出的油汗。漂浮的垃圾聚集到水線周圍,海鷗盤旋,在尋找腐爛食物。他朝虛空中咒罵,自我憐惜迅速轉化成一股怒氣。
白影飄過眼角,一小塊絲綢——手絹。在船舷外側飛舞,像一團白色的水母在風中鼓縮。他轉頭,有個女人臂靠船首另一側舷欄,黑呢大衣,綠白格旗袍(大衣下襬窄窄露出一條邊)。太陽從長江口外的天空照過來,撒滿左舷,撒在她的頭髮上,臉頰上幾點晶光閃爍,像是淚水。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她,面孔蒼白,陽光照進她的瞳仁,眼淚被混合成某種金色的水珠,他想,是哪部電影吧?他一定在哪見過她,該是哪部電影裡的女主角吧?他愣愣地望著她,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鐘聲敲響,餐廳在召喚客人。冷小曼用手背抹一下臉頰。她看看他,這個一肚子脾氣不知要朝哪裡發的傢伙,她扭頭要走,看到那臺照相機,肩帶拖得長長,一直掛到肚子上。鏡頭蓋翻開,手指按在快門上,她疾步離開。
領航員在八點三十分左右,從左舷梯登船。他負責引導郵輪進入蹌口航道⑾,順黃浦江上行,最後停泊到此次航行的終點站,陸家嘴以東黃浦江北岸的公和祥碼頭。早兩個月,他原本可以到中午再上船,下一次潮汐漲至最高水位是下午二點多鐘。
提前登船純粹是因為港務管理處最近下發的那份檔案。檔案由港務總監親自簽署,要求全體領航員早上七點三十分前必須進辦公室。每天一大早,船務代理公司會把當天進港船隻的領港通知書交到這裡,由辦公室分配給上班的領航員。這就像領取一天的口糧,他們說。
領航員聯合工會發出緊急通知,要求大家嚴格照辦。要不然飯碗就會被別人搶走啦,工會頭頭說。近來有一些冒牌的領航員登上進港船隻,沒有執照,缺乏必要的水域知識,僅憑在船橋上跟船長拍拍肩膀,再加上對摺價格,就能擅自帶船進港。這些業餘選手純粹是趁虛而入,事情說來話長。
兩年來世界性的貿易蕭條使銀價持續下跌,領航員整天在辦公室裡哭天抹淚。一百年來,他們的服務價格始終都按銀兩計算(別人家的港口都用黃金來結算工錢)。這做法如今就很吃虧,幹同樣的活,收入按匯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不就是為掙錢麼?聯合工會向港務總監訴苦,總監卻不聞不問。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據條約,發出正式照會,聲稱將於民國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領港權利。港務總監本人也需要尋找新飯碗,哪裡還顧得上大夥兒?聯合工會不得不發起罷工,讓那些船隻塞滿黃浦江吧,有人在辦公室裡大叫大嚷。罷工的結果,不但沒讓服務價格漲起來(等這場世界性貿易蕭條過去之後吧,負責調查的海關巡視官員是這麼說的),反而在港口裡弄出一大幫冒牌領航員來。
最後就弄成這樣,最後就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去辦公室,領取口糧——實際上是搶口糧。
他不是單獨前往登船,在港務辦公室外的浮碼頭上,四個身穿短褂的中國人登上另一條快艇,兩條船一前一後靠上寶來加號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幫會人物,他看到他們身上帶著槍。
幫會大先生派來的人走到艙門口時,曹振武早就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兩名保鏢把他的箱子提到艙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間沙發上,冷小曼站在門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為什麼不守在家裡,偏要跟他跑出來,一出來卻又老擺出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忽然打個寒戰,走過去開啟箱子,取出一條紅色圍巾包在頭上。
他此來身負秘密任務,行程不僅通知法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