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太后淡淡說聲“平身”,隨即將目光投到蒙政和顧翦身上,哼道:“什麼事這麼熱鬧?三更半夜都不睡覺,攪得哀家也不得安寧。”
蒙政不是沒料到這樣的結果,只是想不到母后會來得如此之快。看看母后身後的姨母,他了然,遂噎著氣,緊閉著唇。
見此,顧翦上前幾步,揖禮曰:“姨母,陛下召見臣侄,不過是問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驚擾得姨母不能安睡,是臣侄該死,望姨母責罰。”
“哦,是什麼細枝末節的小事?姐姐,你想不想聽?”嫪太后慢條斯理的問話,目光不瞧著外甥,倒盯在兒子身上。
嫪夫人笑道:“妹妹,左不過是孩子們鬥氣逞能,咱們攙和什麼呢?不如早早安歇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呢。”
嫪太后點首:“明日確實還有許多正事要做,可耽擱不起。這樣吧,哀家也不留姐姐了,你就帶著翦兒回府吧。木子美,送大司馬伕人和建章校尉回府。”
木子美覷一眼蒙政,但見他雖眉頭緊鎖,然究竟沒有反對,便恭恭敬敬的將顧翦母子送出宮去。
等顧翦母子離開後,嫪太后往周遭一瞥,左右心領神會,全都退了出去。
嫪太后這才走到兒子對面,不緊不慢道:“政兒,你幹得可真漂亮!堂堂秦國皇帝,居然為了一介女子,莫名其妙的遷怒臣子,搞出爭鋒吃醋的鬧劇,也不嫌丟皇家顏面!”
蒙政臉色難看,頭雖未低,目光卻已調開。
嫪太后遁著兒子的目光走動,道:“前些天,哀家到御書房看你。在門外聽見太傅說,為帝王者,要克己斂欲;行事作派,當是‘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行’——如今你的一舉一動,究竟算什麼?就為那狐狸精,臣子不要,母后不要,國家也不要了!竟如井市無賴一般,作出逮誰咬誰的荒謬之舉?哀家教子無方,愧對先帝;大不了,一條白絹一了百了。黃泉下,便是與先帝重逢,他也不過說聲,‘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終究怨不得你’。可你呢?若是見了先帝,他會怎麼說你?或者說,你有何面目見他?”
蒙政目光劇閃,明滅交替。類似的話,傍晚時,當著太傅和丞相的面,母后也說過,但絕沒有現在尖利,尖得一下子將心刺破。
兒子的那點波動,嫪太后全看在眼裡,她的聲音驟然急促:“你愛那狐狸精,只管意亂情迷的愛去!但凡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許你搭上大秦的千秋基業!——你也不想想,你是怎麼得了這皇位的!”
說到這裡,她眼裡已蓄滿淚水。手指一伸,顫顫微微的點著兒子:“想當初……你作弄乾坤,觸怒先帝……哀家為保住你,磕得額頭都破了……早知你是這樣的目光短淺、胸無大志……當初就該讓你去了!哀家何至於步步為營,幹那許多傷天害理之事!報應,真真是報應!就為你這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黎民的逆子,哀家日日被冤魂纏繞,苦不堪言……還得費盡心機為你打點一切……好,好!你就和那狐狸精比翼雙飛去吧!蒙氏不獨你一個男兒,你走了乾淨!這皇位自有合適它的人……”
這話如冷水潑面,驟然將蒙政狂躁無緒的心冷卻。他抬眼看去,母后已是涕淚交加,泣不成聲。
剎時,許多年前的舊事浮上心頭。
七歲那年的正午,陽光酷烈,照得人頭暈目眩,心焦氣悶。可他不能動,必得老老實實的跪在漢白玉石板上。雷霆震怒的父皇,端坐在屋簷下,厭煩的瞪著他。父皇的寶貝女兒乾坤,一邊偎依在父皇的懷裡哀哀哭泣,一邊得意的斜睨著他。母親則素服淨袍,跪在階下,不斷的磕頭。她磕了很久很久,髮絲亂了,額角破了,殷紅的鮮血順著慘白的臉,徐徐下滑……
十二歲那年的夜晚,電閃雷鳴,悽風厲雨,間或夾雜著女人的哭聲,淒厲得如鬼魂哭號。伺候他的宦者宮女不知都到哪去了,獨留下他在錦被裡哆嗦。還好母后來了,輕拍著他的背,哄他安睡。朦朧中,他又聽到女人的哭聲,嚇得幾乎跳起來。然一張溼漉漉的臉貼著他的額角低喃:“政兒,為了你,娘就是下阿鼻地獄也不後悔!”聽出是母后的聲音,他放心了;但是他弄不懂母后為什麼要哭,於是,半睜著眼,偷偷瞧去:母后居然面色蒼白,眉眼間蕩著深深的恐懼!第二天,他聽說父皇心愛的妃子——虞美人,以巫蠱術詛咒他、二皇兄及父皇,這才隱約瞭然。回望身後,他看見母后的臉上早就沒了昨夜的恐懼,剩下的,是一往無前的勇氣……
十四歲那年的清晨,惠風和暢,天朗氣清。宮裡宮外,皆洋溢著濃濃的喜慶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