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走到大法師前面兩丈的地方,才停下,笑容並未消失。
大法師終於張開了眼睛,道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留侯突然問道:「什麼是佛?」
「佛殿裡的。」大法師語聲平淡。
「佛殿裡的豈不是泥雕塑像?」
「不錯。」
「什麼是佛?」留侯再問道。
大法師仍回答道:「佛殿裡的。」
「好——」留侯一聽,笑起來,道:「本侯渫聖,你故意答凡,佛無所不在,泥雕塑像也是現成,好——」
大法師接吟道:「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裡坐。」
「好!」留侯第三次說出同樣的一個字,又一笑道:「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
大法師目光這才落在留侯臉上,道:「三叔逍遙於海外仙山,又何必重臨中土?」
「就是因為在海外仙山,並非如你說的逍遙。」
「三叔可知道,現在已經是憲宗成化五年。」
「無論是洪武抑或成化,終究是大明天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三叔又何必大起干戈,令黎民塗炭?」
「本侯所做的若是天理不容,又焉會現在仍然存在?」
「百年末滅,三叔的怨恨也該消散了。」大法師微喟道:「上天必定原就是這個意思。」
「你懂得叫三叔,對於本侯的身份當然很清楚。」
「侄兒原就在大內整理宗卷文書。」
「那麼對於本侯的遭遇……」
「深感遺憾,不過,三叔若非有傾覆反叛之心,又怎至於……」
「兄弟中以本侯最聰明能幹,即使本侯忠心一片,你以為又能容本侯多久?」
大法師沒有作聲。
東海留侯盯著大法師,嘆息道:「本侯這一次重臨中土,算無遺策,唯一顧慮的,只有你一人。」
「侄兒不敢當。」
「你不必謙虛,若是你不足為慮,本侯也不會發覺你的存在,也不會有今夜的到來。」
「三叔言重——」
「到這個地步,你我也不必客氣,琵琶,回去白雲深處。」
「恕難從命。」
「琵琶,」留侯露出了怒意,道:「你這是決心與本侯作對!」
「三叔一定要侄兒這樣,侄兒亦無可奈何。」大法師長嘆道。
「你是因對朝廷深感不滿,才退出京華。」
「當今天子雖然昏庸,終究還是一個人……」
「不錯,本侯已化為異物,但若是能君臨天下,必定會推行仁政……」
大法師長嘆不語。
「琵琶,你是怕本侯口不對心?」
「三叔還有心?」
留侯臉色慘變,衣衫內的肌肉剎那間一陣迷濛,彷彿露出了一條條肋骨。
他本是隻剩下了一副骷髏白骨,當然無心。
琵琶的目光亦迷濛起來,又一聲嘆息,道:「三叔若是肯回海外仙山,侄兒一定
相隨,琵琶與你終老海外。」
留侯放聲大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很奇怪、很恐怖,不像是人的笑聲,野獸的笑聲也不像。
琵琶又垂下了眼皮。
盤繞在他身上的那條毒蛇顫抖在笑聲中,腹中那一點燈火逐漸上栘,又出現在它
口中。
那一點燈火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噗」地落在大法師的右手掌心中。
大法師雙掌平胸,沒有任何的反應,火也就繼續在他的掌心上燃燒。
那條毒蛇也就在此際,疾往大法師的眉心咬下,這一口尚未咬下,整條毒蛇突然斷成了百數十截,向四面八方疾射出去。
那百數十截蛇身落在了地上,鮮血才激射出來,大法師周圍一丈的地方立時多了一個鮮血組成的圓圈,蛇身竟然還能夠顫動。
大法師掌心之火未滅,又道一聲佛號,道:「我佛慈悲,請恕弟子大開殺戒。 」
那一點火隨即從他的掌心跳出來,落在一灘蛇血上。
蛇血噗地立時化成了火焰,迅速蔓延,大法師身外頓時多了一個火圈。
留侯的笑聲同時停下來,怨毒地望著大法師,道:「琵琶,我與你誓不兩立。 」
大法師口誦佛號,又閉上了眼睛。
留侯的身子也就在佛號中消逝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