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北島知道他,我們那一代的很多人都知道他。
他是我們那一代的著名詩人,括號,地下詩人,沒有正式印刷品的詩人。我聽說,“*”後,哪一年,北島給他開過一個會,拿他當“*新詩”的祖師爺,仗義。
大概1968年的冬天吧,我見過路生。他是跟馬雅(馬洪的女兒)一塊兒來的,在花園村木生他爸家。怎麼來的,不記得了。
那陣兒,我一直住木生他爸家。木生他爸被機關專政,關起來了,罪名是和早年顧順章叛變的事有什麼瓜葛,他媽住人大,不來。家裡沒大人,特自由。我們天天下掛麵,就朝鮮鹹菜,看書討論,直到深夜。
有一天,我回趟家,回來發現,他家被封了。我和劉靳延一塊兒上的樓,被人盤問。靳延家也是對外經濟聯絡委員會的,跟木生他爸一個單位,他特緊張,問他家在哪兒,他不講真話。
我到木生他媽家,工宣隊在開批判會,木生哭了,他媽罵他,叫他不許哭。
他爸自殺了。
花園村,我忘不了。
郭路生很靦腆,一點兒都不牛,不但不牛,還一點兒都不扭捏,特大方。他說,我給你們背首我自個兒寫的詩吧,說著就開口朗誦,聲音不大,口氣透著深情。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李零: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9)
他念了兩首詩,一首我忘了,另一首沒錯,肯定是《相信未來》:
……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淚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
馬雅介紹說,他愛上個姑娘,誰誰的女兒,死去活來,撕心裂肺,這是寫作背景。
很多年後,在考古所(社科院考古所),路生來了,跟劉新光(劉靳延的姐姐,我的同事)來的,問我還認得他嗎,他說他離婚了,精神不太好,在什麼單位看大門。
然後,很久都沒見過面。
相信未來
又是很多年後,黃元(北大校長的孩子,見面那陣兒,好像在做生意)來了,說是想學古文字。當年,我們這幫附庸風雅的人,上他家玩過,看畫,聽鋼琴——北京的小圈子裡風傳,就他彈得好。
他和靜子約好,一起吃飯,然後去看路生。
路生特意跑到車站來接我們,等了很久。他說,抱歉,我急著出來,沒戴假牙,形象很糟糕。
他家住樓房,就一間,跟好幾傢伙住一個單元,共用廚房洗手間。
進門,時光倒轉,屋裡的一切都讓你想到過去。傢俱全是老式,“*”前後才有的樣式。靠窗,一張桌子,很小,是他寫作的地方,桌上沒有電腦。右邊有個冰箱,大概只有半米高,是賓館客房放冷飲的那種。左邊有個衣櫥。再過來,是張雙人床。我記得,屋裡好像沒有電視。房間太小,什麼也擺不下。
天太熱,沒空調,也沒風扇,只有扇子。我問,你怎麼消暑。他說,天一黑,他和他愛人就熄燈,靜靜躺在床上,這樣就不熱了。
他為我們朗誦,依舊深情。
他說,他每天都寫詩,剛才唸的是新作。
又是很多年後,路生給我打電話,說他在上莊買了所簡易的公寓,農村蓋的樓房,要我一定去看他。那邊有古建,和納蘭性德有關,他補充說。
我參觀了他的新居,比從前好。還看了他說的古建,破破爛爛。我們在鎮上的一家小館吃飯,他堅持要由他買單。
他說,他一直在讀我送他的書——他記錯了,那肯定是他自己買的。
他說,他還記得花園村,記得木生,有時,記憶力又很驚人。
他說,他很少出門,出門淨遇好人,大家對他太好,包括年輕人。
他說,我們要互相加油,看誰更努力,很認真,很誠懇。
我看,他一直生活在過去。但他說,直到今天,他還相信未來。
看到他,我就想起了過去。
過去好,是感覺好,唐兄說得沒錯。
四五事件”
1月9號,廣播響起哀樂,一個聲音宣告說,8號9點57分,周恩來逝世了。我心裡咯噔一下,眼淚止不住,嘩嘩往外流。我不是哭他,而是哭這個國家。
1月11號,十里長街送行,我沒參加。我受不了那種氣氛,周圍人哭,你也會哭。
四三、四四,廣場人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