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裡面去。車廂裡還遺留著淡淡的頭髮的香氣。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著,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只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兒——這是他姑媽家裡。”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啊!”原來世鈞的嫂嫂孃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氣味不相投,所以並不怎麼熟。一鵬因為聽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願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氣,他背後對著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裡等著,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著傘前來迎接。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裡等著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裡,也看不分明。那雨雖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桂花的香氣很濃。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裡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著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著,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眄著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著我們!
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萬想不到他們當著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著。翠芝卻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兒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著,這時候剛巧一鳴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著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腳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錢繡花鞋,便笑道:“嗬!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麼一聲,他對於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並不怎麼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樣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裡踩溼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著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的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沿上。仍舊由兩個聽差打著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隻狗汪汪叫著,從黑影裡直竄出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狼狗,那兩僕人連聲呵叱著,那狗依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聽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著狗的名字,並且很快地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氣端吁吁的,也不答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隻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它認識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著腰拉著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