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客裘馬至門,家人不識。生出視,則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內,公子拜伏於地。生驚問故,則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臺,非兄不可。”生力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幹人,生平從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馳馬去。更半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娘子,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分!”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以事近巫盅,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乃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告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歸而終夜思維,計無所出。適院署有寵妾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逾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生色益厲。公子慚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
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引盡百盞,面頰微赬。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出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僕婦,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年不育,勸納妾,生不肯。
適兄賈於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姓顧,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酷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雲:“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值,買歸。妾愛之。先父止生妾,故與妾。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裡,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沐以朝。
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病,女置材,倍加寬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陝西延安人。與兄伯同居,友愛敦篤。伯三十而卒,無嗣;嫂亦繼亡。仲痛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