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人生最後的時光,他即將要失去一切了。
生命的喜樂和哀傷。
榮辱沉浮。
……
春天的花, 秋天的月……夏天的陽光,冬天的雪……這美好的世間,他將永無機會再體驗了。等待他的陰冷的棺木, 黑暗的地下, 潮溼的泥土,他將墮入永恆的虛空, 從此世間再無有他。他忽然感到了恐慌,有一瞬間, 心跳的非常劇烈,手腳也彷彿在發抖。
他急欲尋找什麼,想要抓住一個東西。
他走到牆邊, 跪下,雙手哆哆嗦嗦伸出去摸索。他摸到磚石之間的一道縫隙,遂將手伸進去,他觸到一片薄薄的光滑的硬物,試圖用力將它抽出。
那是一把梳子。
是她當初贈給他的。他入獄的時候正好帶在身上, 那些日子一直提審,搜身,他怕丟了,或被人搜去,牽連到她身上,所以悄悄藏在牆縫裡。這是他身上僅存的物件了。
那梳子是玉製的,非常光滑,油潤地卡在裡面,不好拔出。他手指摳的出了血,總算將它摳出來了。
冰冷堅硬的觸感讓他感覺到了一點依靠。
梳子上的流蘇已經舊了。
這段愛情也已經在往事堆裡泛了黃,蒙了塵,無有緣由在提起。他用帶血的雙手握著這把小梳子,而就著那個姿勢,身體慢慢地靠在了牆上。
他雙膝著地,面朝著牆,緩緩地倒了下去,像一瞬間失去了力氣似的,整個人頹廢萎靡了。心臟揪痛的厲害,好像被一記重拳猛捶過,呼吸彷彿要阻塞了,他不得不將手握緊胸襟,急促地喘息了幾聲。
眼淚鼻涕一同掉了出來,他連忙用手抹去了,只換來幾聲尖銳的咳嗽。
他努力想振作起來,這個樣子太醜陋了。
他一隻手扶著牆面,將身體的重量全放到那跪著的右腿上,一面抬動僵硬的四肢,慢慢將背靠著牆。這個簡單的動作他用了他足足有半刻鐘。當後背和臀。部接觸到冰冷的磚石,他終於身體放鬆下來了。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恍恍惚惚,嗅到了一點熟悉的香味。
像是她衣上的薰香。
李羨在夢中呼喚他:“老二……”
他像是極度驚慌,聲音急促,一直不斷地叫他:“老二!老二!”那呼喊聲在這黑夜裡格外驚魂,一聲一聲,敲打著人的心神,彷彿要將人的靈魂從軀殼裡拽出來。
李益回到現實,忍著痛楚,勉強站起來。他挪到兄長床邊,見李羨雙眼緊閉,似乎在做噩夢,忽然又大聲叫:“慧嫻!”
李益伸手推他肩膀,想喚醒他,李羨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口中又喃喃地呼喚起來。
他叫了許多名字。
喊了慧嫻,又喊“阿芳”、“端端”,是他一雙兒女的名字。他這樣的呼喚對李益來說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李益任由他握著手,這一刻只期望自己死了。
李羨從萬丈深淵中醒來,像是垂死的人迴光返照似的,一躍抱住他:“老二!”
李益忍著痛:“大哥。”
李羨在黑暗中抱著他,他觸控到活著的兄弟,意識到自己剛才只是做了噩夢。然而很快他又想到,這醒來後仍是另一場噩夢,他痴痴茫茫:“老二……”
李益給他倒了一杯水,又取了塊乾淨手帕,在茶壺嘴上潤了潤,給他擦了擦臉頰。
李羨仍是痴痴的。
李羨的承受能力不太好。
他是公侯嫡子,沒受過這等非人的罪,單是精神上的折辱,就已經完全摧毀了他了。他又是宗子的身份,一心揹負著家族的安危,不管是對於兄弟還是兒女後代,都有些強烈的責任感,認為自己有義務振興家族,保護他們。然而卻遭受這樣的摧殘,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李羨已經是個被痛苦折磨的瘋了傻了的樣子。
對於這樣的局面,他的反應激烈程度是遠遠大於李益的。剛剛入獄那一陣是發怒,狂躁,不吃不喝。為了避免被刑審定罪,他想盡千方百計地自殺,用摔碎的飯碗瓷片割腕,沒死成,血流了一地,被看守的獄卒發現了,包紮傷口又救了回來。他又將腰帶系在牢門鐵欄上,要勒死自己,結果仍是不成功。他跟獄卒說天冷,要生炭盆,將一塊燒的火紅的炭塊吞進嘴裡。就是這樣,仍是沒死成。
只是嘴裡燒壞了,而今說話也不利索了,嗓子是啞的,出不來聲。
“我夢到你十五歲那年,為了跟慧嫻結婚的事,和父親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