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個熟悉的稱呼。
那個名字,連同那個稱謂,在蕭藺心裡,是一個放不下,也解不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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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忙碌生活讓蕭藺很快的不再去煩惱自己斷不乾淨的依戀,雖然他發呆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去回想。
冷熱極端的季節變換裡,他偶爾懷想臺灣有些浪漫而溫柔的四季;看著天空的時候,眼前常常蹦出那隻金黃色鸚鵡的身影;實驗室起鬨一起去釣魚的時候,他就不自覺想起國科會;聖誕大餐時都會懷念起那些故土的小吃;在因為大陸型氣候而不得不塗上乳液時,就察覺自己在商場裡刻意不選擇嬰兒油的舉動。
在這所大學裡,助教的機會優先讓給異域的研究生,薪資也算是十分優渥,遠比在國內的時候多,也許這就是所謂國情不同,美國研究中心背後的經濟支援,大環境一向是公認要遠比國內雄厚。獎學金也順利下來,加上每個月的研究生津貼,住在幾個學生一起合攤租下的房子,花費並不如想像多,也確實累積了一些存款。蕭藺捱過剛開始的拮据,也就逐漸的正常飲食,雖然還是節省,但是不至於餓著。
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難免互相比較,這一點跟學歷完全無關。
蕭藺身邊不乏跟自己一樣,只有辦法買下單程機票,連逃回家去都不可能的同儕。
「真是自討苦吃……還吃不飽。」對方雙關裡笑笑的這麼說。
他也有聽過家庭經濟普普通通的同學這麼說:「出國之前,爸爸特地標了會,跟我說我是家族裡第一個博士,還特地帶我去祭祖。唉,再怎麼樣都要撐下去,對吧?」
同理,當然也有身家富裕,從小積極培植,放眼親戚間全都是十大名校,結果每一步都踏在相較中不得解脫的留學生。
「我讀書讀到現在,都讀到博士了,卻從來沒聽過家裡有誰以我為榮。他們上一次還說,還好我不是某大學的博士班,不然就是這一代同輩裡面最不會讀書的了……嘿,博士不會讀書,那誰會讀書啊?」酒醉之後另一位同學倒在桌面上喃喃說道。
覺得別人很幸運,比自己自由、比自己有錢、比自己有背景、比自己聰明、比自己有經驗、比自己有能力、比自己有才華、比自己討人喜歡、比自己天生後來有那麼那麼多的優勢,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抱怨比起羨慕又更加容易了。
蕭藺在體會自己的壓力時,同時亦體會到別人也是同樣在承受壓力反覆煎熬著的可能性,一百種人有一百種煩惱,處在這之中,只不過是各有各的課題,沒有誰比較容易。
沒有誰,能夠保證名叫人生的劇本,該怎麼發展才算是合理。
從前剛到美國,聽別人說笑話,總是比別人晚笑個好幾十秒,現在蕭藺已經是可以幽別人一默,讓全實驗室鬨然大笑的境界。適應期過去,壓力相對的變得稍微不吃重,他的胃病好轉許多。
看著最後那幾顆備而未用的藥錠,蕭藺想留下做個紀念。
進來學校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這所大學研究所里亞洲人不少,也不明顯排華,令他更訝異的是,當他在修某一門嚮往已久的課程時,竟然聽到那位頭髮半白的教授在開課第一天開宗明義說:「我想你們大概都知道我的伴侶是誰,在這所學校不是秘密。」他聳聳肩,「但我希望你們萬一不幸被當的時候不要去找他求情,你知道,他雖然和我一樣是位有生殺大權的教授,噢,但他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可以排得比雙子星大樓還高。嘿,你們得要好好考慮,不要站錯邊了,年輕人。」
老教授最後不忘提醒:「還有,當你們萬一更不幸的被他當掉,想找我翻盤,那——你就絕對當定了。我敢保證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個性。」
課堂上傳出來的是笑聲,不是噓聲。
蕭藺知道對此有心理障礙或是不屑的人根本就不會選修,但他還是有些驚訝,原來這樣的事情還是有人可以選擇平心靜氣的看待,原來並非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種應該否定的存在。他知道那份幽默底下並不代表現實上不會受到影響,一旦公開壓力是一定有的,也許也有很多莫名的報復與汙辱會出現在教職生活裡。
然而精神上的坦然與強壯,卻是什麼也無法取代。
一直以來,沉甸甸胸口下從沒有被釋放出來的自由感,強烈的觸動了蕭藺的內心。
蕭藺明白過來,這些日子裡,是什麼在支援著他,撐過最困難的時刻。他觸上那隻耳扣。
縱然現在的他,還是個只能夠仰望臺上的學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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