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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這天雪漁又來了,嬲著要吃酒,還同著一個人來。這個人叫做許澄波,是一個蘇州候補佐雜。相見過後,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幾樣菜,買些水果之類,燉起酒來對吃。這位許澄波,倒也十會倜儻風流,不象個風塵俗吏。我便和他談些官場事情,問些蘇州吏治。澄波道:“官場的事情有甚麼談頭,無非是靠著奧援與及運氣罷了。所以官場與吏治,本來是一件事。晚近官場風氣日下,官場與吏治,變成東西背馳的兩途了。只有前兩年的譚中丞還好,還講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親細事了,甚至於賣燒餅的攤子,他也叫人逐攤去買一個來,每個都要記著是誰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來逐個秤過,揀最重的賞他幾百文,那最輕的便傳了來大加申斥。”我道:“這又何必呢,未免太瑣屑了。”澄波道:“他說這些燒餅,每每有貧民買來抵飯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買賣的人,只要心平點,少看點利錢,那些貧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這可謂體貼入微了。”

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夥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分付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抬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夥計來,分付’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夥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我道:“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討好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雪漁道:“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臺,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著毋庸來京,升了藩臺,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臺出了缺,他就護理撫臺。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說罷,滿滿的幹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漁道:“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澄波道:“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絕的差使,還要署臬臺,不是運氣好麼。”我道:“認真是瞎子麼?”澄波道:“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謠言的麼。”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澄波道:“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臺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黃皮蛋,鬧了個鬨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以為瓜子,好象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著嘴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不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