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之汩汩而談,直談到將近斷黑時,方才起去。我又問了繼之他所談的上半截,方才知道是苟才那年帶了大兒子到杭州去就親,聽來的一段故事,今日偶然提起了,所以談了一天。
你道他談的是誰?原來是當日做兩廣總督汪中堂的故事。那位汪中堂是錢塘縣人,正室夫人早已沒了,只帶了兩個姨太太赴任,其餘全眷人等,都住在錢塘原籍。把自己的一個妹子,接到家裡來當家。他那位妹子,是個老寡婦了,夫家沒甚家累,哥哥請他回去當家,自然樂從。汪府中上下人等,自然都稱他為姑太太。中堂的大少爺早已亡故,只剩下一個大少奶奶;還有一個孫少爺,年紀已經不小,已娶過孫少奶奶的了。那位大少奶奶,向來治家嚴肅,內外界限極清,是男底下人,都不準到上房裡去,雅頭們除了有事跟上人出門之外,不準出上房一步。因此家人們上他一個徽號,叫他迂奶奶。自從中堂接了姑太太來家之後,迂奶奶把他待得如同婆婆一般,萬事都稟命而行,教訓兒子也極有義方,因此內外上下,都有個賢名。只有一樣未能免俗之外,是最相信的菩薩,除了家中香火之外,還天天要入廟燒香。別的婦女入廟燒香起來,是無論甚麼廟都要到的;迂奶奶卻不然,只認定了一個甚麼寺,是他燒香所在,其餘各廟,他是永遠不去的。
有一天,他去燒香回來,轎子進門時,看見大門上家裡所用的裁縫,手裡做著一件實地紗披風,便喝停住了轎,問那披風是誰叫做的。裁縫連忙垂手,稟稱是孫少爺叫做的,大約是孫少奶奶用的。迂奶奶便不言語。等轎子抬了進去,回到上房之後,把兒子叫來。孫少爺不知就裡,連忙走到。迂奶奶見了,劈面就是一個巴掌,問道:“你做紗披風給誰?”孫少爺被打了一下,吃了一驚,不知何故;及至迂奶奶回了出來,方才知道。回道:“這是媳婦要用的,並不是給誰。”迂奶奶道:“他沒有這個?”孫少爺道:“有是有的,不過是三年前的東西,不大時式了,所以再做一件。”迂奶奶聽說,劈面又是一個巴掌。嚇得孫少爺連忙跪下。孫少奶奶知道了,也連忙過來跪著陪不是。迂奶奶只是不理。旁邊的丫頭、老媽子看見了,便悄悄的去報知姑太太。姑太太聽了,便過來說情。迂奶奶道:“這些賤孩子,我平日並不是不教訓他,他總拿我的話當做耳邊風!出去應酬的衣裳,有了一件就是了,偏是時式咧,不時式咧,做了又做。三年前的衣服,就說不時式了;我穿的還是二十年前的呢!不要說是自己沒能耐,不能進學中舉,自己混個出身去賺錢,吃的穿的,都是祖老太爺的;就是自己有能耐,做了官,賺了錢,也要想想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的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這些話,我少說點,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們,他們拿我的話不當話,你說氣人不氣人!”姑太太道:“少奶奶說了半天,倒底誰做了甚麼來啊?”迂奶奶道:“那年辦喜事,我們盤裡是四季衣服都全的;他那邊陪嫁過來的,完全不完全,我可沒留神。就算他不完全罷,有了我們盤裡的,也就夠穿了。叫甚麼少奶奶嫌式子老了,又在那裡做甚麼實地紗披風了。你說他們闊不闊!”
姑太太道:“年輕孩子們,要時式,要好看,是有的。少奶奶教訓過就是了,饒了他們叫起去罷,叫他們下回不要做就是了。”迂奶奶道:“呀,姑太太!這句話可寵起他們來了!甚麼叫做年輕小孩子,就應該要時式,要好看?我也從年輕小孩子上過來的,不是下孃胎就老的,我可沒那樣過。我偏不饒他們,看拿我怎麼!”姑太太無端碰了這麼個釘子,心裡老大不快活,冷笑道:“不要說我們這種人家,多件把披風算不了甚麼;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只要做起來,不拿他瞎糟蹋,也就算得一絲一縷,想到來處不易的了。要是天下人都象了少奶奶的脾氣,只怕那開綢緞鋪子的人,都要餓死了!”迂奶奶聽了,並不答姑太太的話,卻對著兒子、媳婦道:“好,好!怨得呢,你們是仗了硬腰把子來的!可知道你們終究是我的兒子、媳婦,憑你腰把子再硬點,是沒用的!”姑太太聽了,越發氣了上來,說道:“少奶奶這是甚麼話!他是姓汪的人,化他姓汪的錢,再化多點,也用不著我旁人做甚麼腰把子!”迂奶奶道:“就是這個話!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管得著姓汪的事,我可沒管到別姓人家的去。”姑太太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要待和他發作起來,又礙著家人僕婦們看著不象樣,暫時忍了這口氣不再理他。回到自己房裡,把迂奶奶近年的所為,起了個電稿,用自己家裡的密碼,編了電報,叫家人們送到電報局發到廣東。
那位兩廣制軍得了電報,心裡悶悶不樂,想了半天,才發一個電報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