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意,將近市梢,有一個大店,門前竹竿子遠遠挑出一扇青邊白地的氈簾,兩扇破落大門半開著,門上貼著一副半拉下的褪紅紙門對,寫的是:三千上客紛紛至,百萬財源滾滾來。
望進去,一片挺大的圍場,正中三開間,一溜上房,兩旁邊還有多少廂房,場中卻已停著好幾輛客車。雯青看這店還寬敞,就叫把車趕進去,一進門還沒下車,就聽金升高聲粗氣,倒在那裡給一個胖白麵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後,還站著個四五十歲,紫膛臉色,板刷般的烏須,眼上架著烏油油的頭號墨晶鏡,口銜京潮菸袋,一個官兒模樣的人。階前伺候多少家人。只聽金升道:“哪兒跑出這種不講理的少爺大人們,仗著誰的大腰子,動不動就捆人!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這會兒你們敢捆,請捆!”那少年一聽,雙腳亂跳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說!來,給我捆起這個沒王法的忘八!”這一聲號令,階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僕,個個摩拳擦掌,只待動手,斜刺裡那個紫膛臉的倒走出來攔住,對金升道:“你也太不曉事了!我卻不怪你!大約你還才進京,不知厲害。我教你個乖,這位是戶部侍郎總理衙門大臣莊煥英莊大人的少大人,這回替他老大人給老佛爺和佛爺辦洋貨進去的。這位莊大人彷彿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后的老總管,說句把話比什麼也靈。你別靠著你主人,有一個什麼官兒仗腰子,就是斗大的紅頂兒,只要給莊大人輕輕一撥,保管骨碌碌地滾下來。你明白點兒,我勸你走吧!”雯青聽到這裡,忍不住歘地跳下車來,喝金升道:“休得無禮!”就走上幾步,給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這老奴的準,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這屋子是足下先來,那有遷讓的理。況剛才那位說,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數十年交好,足下出門,方且該諸事照應,倒爭奪起屋子來,笑話,笑話!”說罷,就回頭問著那些站著的店夥道:“這裡兩廂有空屋沒有?要沒有,我們好找別家。”店夥連忙應著:“有,東廂空著。”雯青向金升道:“把行李搬往東廂,不許多事。”此時那少年見雯青氣概堂皇,說話又來得正大,知道不是尋常過客,倒反過臉,很足恭地還了一揖,問道:“不敢動問尊駕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年忽然臉上一紅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價逼人太甚,也不該給他爭執了!可恨他終究沒提個金字,如今老伯只好寬恕小侄無知冒犯,請裡邊去坐罷,小侄情願奉讓正屋。”雯青口說不必,卻大踏步走進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只好下首陪著。紫膛臉的坐在旁邊。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個‘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嗎?這是兄弟常聽令尊說的。”那莊稚燕只好應了個“是”。雯青又指著那紫膛臉的道:“倒是這位,沒有請教。”那個紫膛臉的半天沒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莊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個大來頭,今忽然問到,就恭恭敬敬站著道:“職道魚邦禮,號陽伯,山東濟南府人。因引見進京,在滬上遇見稚燕兄,相約著同行的。”雯青點點頭。莊稚燕又幾回請雯青把行李搬來,雯青連說不必。
卻說這中堂正對著那個圍場,四扇大窗洞開,場上的事一目瞭然。雯青嘴說不必的時候,兩隻眼卻只看著金升等搬執行李下車。還沒卸下,忽聽門外一陣鸞鈴,璫璫的自遠而近。不一會,就見一頭純黑色的高頭大騾,如風地捲進店來。騾上騎著一位六尺來高的身材,紅顏白髮,大眼長眉,一部雪一般的長鬚。頭戴編蒲遮日帽,身穿烏絨闊鑲的樂亭布袍,外罩一件韋陀金邊巴圖魯夾砍肩,腳蹬一雙綠皮蓋板快靴,一手揹著個小包兒,一手提著絲韁,直闖到東廂邊,下了騾,把騾系在一棵樹上,好象定下似的,不問長短,走進東廂,拉著一把椅子就靠門坐下,高聲叫:“夥計,你把這頭騾好生喂著,委屈了,可問你!”那夥計連聲應著。待走,老者又喊道:“回來,回來!”夥計只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頭帶了開水來,打臉水,沏茶,別忘了!”那夥計又站了一回,見他無話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進廂房,見了這個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著眼問道:“你說東廂空著,怎麼又留別人?”那店主賠著笑道:“這事只好求二爺包荒些,東廂不是王老爺來,原空著在那裡。誰知他老偏又來到。不瞞二爺說,別人早趕了。這位王老爺,又是城裡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個好漢,江湖上誰敢得罪他!所以只好求二爺回回貴上,咱們商量個好法子才是。”一句話沒了,金升跺腳喊道:“我不知道什麼‘王二王三’,我只要屋子!”場上吵嚷,雯青、稚燕都聽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開口,卻見稚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