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找著那調子,卻覺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覺,像那琵琶正在那兒等著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萬年。全不急切,卻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聲就在那裡。它不似發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腸網上,而是折入那古銅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簷底下,再反浸出來。
在那些銅爵銅鼎,銅鐺銅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幾千年前那個銅聲與陽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轉回來。
——它似在用一種更古老的語言敘述起另一種快樂……木頭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遠歌與老人的話語;平靜舒緩的原野上、飄著焦禾的炊煙;皮鞭一揮,車輪轆響;那車子慢騰騰地走著,征程裡那特有的疲倦與欣然;到後來泥途漫漫,四望玄黃,卻忽然故園乍現,此心飛揚……
一切都慢了下來,一切似……目斷車輪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輪日遲遲地落……落盡時、日之夕矣,歲將晚矣,雞棲於塒、牛羊下來……
他的心裡忽然感覺到快樂,那快樂不是一場喧鬧,而更似一種慰撫。
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聲而來的嗎?
——陽光密匝匝地洩下來。時間是乾燥的雨,沖洗著天門街上所有人的面板,要把它們洗皺洗老。
可這都不怕,那琵琶聲中的快樂不是賀崑崙琵琶聲中的快樂。它穿透時間,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華,不倚仗迷離瑰彩,不倚仗虛榮誇飾,也全無強迫,綿綿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靈魂都浸到古老的寧靜裡去。而那時、你的苦澀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讓人覺得燦然得年輕起來……
街底下眾人都聽得神思一晃,幾乎沒有人覺察那琵琶聲漸已停了。
最後,卻是賀崑崙忽自木樓中站起,以胡人之禮衝著那女子稽首一謝。
——然後人們才醒過神來。
——然後、歡聲雷動。
就在這動地歡聲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順著匹練溜下樓來。
他溜向了那個男子的臥處,站在距那側臥的人十餘步遠,一動不動地把他看著。
他背後的喧鬧都已跟他無關,他一雙眼珠極專注的極專注的,烏黑烏黑的,一直盯著那個人。
像一隻小獵狗兒,即還沒學會盯著獵物,也沒學會掂量主人,它只是帶著天生的本能,去看待著一場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終之後,嫣然一笑,即挾琶而去。
這一場“鬥聲”至此已經完結。
眾人好久都回不過味來。等回過神時,就潮水一般的向那傳說中女郎的去向追蹤而去。
卻奴只覺身邊的人河水一樣的流過,他們都在追隨向給了他們快樂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問:“她是誰,那女子是誰?”
天門街像一條積蓄好久,終於開了閘的河,人人都在走,泛著快意的波濤地走。
他們從這條街上熱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著的那個人一動不動的。
三、肩胛骨
積慶寺就坐落在積慶坊中。
這裡坊寺同名,卻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積慶寺盛於前隋,本朝以來,香火再無當日之盛,可積攢下來的底子猶為可觀。不用說那些碑塔殿宇,貝葉典籍,單隻寺內外那多達數百株的古槐就頗為可觀了。
這是個古寺,前後共有三進,左邊還有一個跨院。寺內外到處都是古槐。這些古槐伸出的枝葉幾乎廕庇了所有的殿邊簷角。斑駁的琉璃瓦在時光的沖刷下安安靜靜地臥在古槐的蔭庇裡,殘缺的琉璃面兒彷彿古槐葉間偶爾漏下的陽光。
那陽光落在上面就賴著不動了,那感覺,彷彿……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卻奴是攀著槐樹偷偷翻上積慶寺院牆的。
他是跟蹤著那個側臥之人的腳蹤兒來到這兒的。
——那時天門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兩個多時辰,延吉坊的拐角邊上,那個賣古銅器的店門口,卻奴還在盯著那個側臥的人。
這條街平日就是條整肅的街道。因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門遠遠地在西邊銜著日角。天上的雲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濃重的暮色像火盆裡燒殘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潑著。
可他還在盯著那個人。
突然的,一點金光奇異地摻進這濃灰裡,那是落日迴光返照地一跳。這一跳,卻跳進了延吉坊拐角處的那個屋簷底下。然後,只見一片金光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