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鬆,像代他鬆了口氣。
可卻奴接著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著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著。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只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為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嘆……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確定那絲憐惜。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裡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著點什麼,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麼,你是一個王子了。”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於,他在肩胛的唇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於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嘆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著:
——“息王子。”
九、破陣樂
——大唐貞觀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陽宮,衛士崔卿、刁文懿謀反,事敗伏誅。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宮。
四月辛卯,詔以來歲二月有事於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於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門外,一個少年靜靜地坐著。
他在心裡數著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敗伏誅,那是潛藏的大野龍蛇的又一場暴發吧?
不過這些他並不關心。距上一次他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六年。
六年的光陰有多長?身量會長出多高?唇上淺淺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頸下的喉節又會有多聳然?
逝去的光陰啞然。浮生漸隨流水,記憶中唯有草香。那少年只是那麼靜靜地坐著,卻讓人覺得,原來、“少年”兩個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遠遠地坐在正對玄武門的地方。挺直的腰與松洩的長腿,那種懶懶的、卻又精力勃發的、一隻伏草的豹子樣的姿態只有一個少年才能將之調弄得恰到好處。
自重入長安以來,他就關心著叔叔李世民的訊息。他望著玄武門,心裡想:這就是父親斃命的地方?
——當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設圈套借皇帝口詔令太子入宮議事。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走馬至此,秦王與尉遲敬德躍馬突現。建成與元吉見勢不妙,返身欲逃,元吉為求自保,三次開弓,卻都搭不上箭。最後秦王李世民突然開弓,對著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這一箭封喉!
其後……秦王遣尉遲敬德入宮面駕;其後,秦王得立為太子;其後,李淵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號為貞觀;再其後,貞觀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們李家的江山就是這麼傳承的?
那少年在腦海中驀想著當年的情況:那烽火中打下來的江山,那萬民仰望中的宮庭樓閣與這宮闈間的秘鬥,那一箭封喉下從父親喉頭簌簌流下來的血……
可他不覺得忿恨。
因為在他心裡,還記得當初娘在雲韶宮說過的話。
如果娘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這鐵血江山背後,還狼藉著如此多的垢膩。自己貼近了看去,讓那些歲月山河彷彿都像是一段蟲蛀了的傳說。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的嗎……這個世界就讓它這樣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為重入長安以後,肩胛帶他來到了這裡。
肩胛說:“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件傷心的事。”
“不過,這始終是一件你必須面對的事。”
“一個王子是什麼?這世上並沒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為王子就是一個傳說了,因為一個王子的出現需要很多偶然的機緣。他們必有著不一樣的家世,不一樣的先人,與那些先人留下來的功德與罪惡。但這個身份只是個開始,他將面對選擇,與常人不太那麼一樣的選擇。人人都渴望當一個王子,因為人人都夢想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