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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坍倒是每年雨季所必不能免的。院中是一墁土地,沒有甬路;每逢雨季,院中的存水就能有一尺多深,出入都須打赤腳。

祁老人可是十分喜愛這所房。主要的原因是,這是他自己置買的產業,不論格局與建築怎樣不好,也值得自傲。其次,自從他有了這所房,他的人口便有增無減,到今天已是四世同堂!這裡的風水一定是很好!在長孫瑞宣結婚的時候,全部房屋都徹底的翻蓋了一次。這次是祁天佑出的力——他想把父親置買的產業變成一座足以傳世的堡壘,好上足以對得起老人,下對得起兒孫。木料糟了的一概撤換,碎磚都換上整磚,而且見木頭的地方全上了油漆。經這一修改,這所房子雖然在格局上仍然有欠體面,可是在實質上卻成了小羊圈數一數二的好房子。祁老人看著新房,滿意的嘆了口氣。到他作過六十整壽,決定退休以後,他的勞作便都放在美化這所院子上。在南牆根,他逐漸的給種上秋海棠,玉簪花,繡球,和虎耳草。院中間,他養著四大盆石榴,兩盆夾竹桃,和許多不須費力而能開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面,他還種了兩株棗樹,一株結的是大白棗,一株結的是甜酸的“蓮蓬子兒”。

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兒孫,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覺得自己的一世勞碌並沒有虛擲。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現在,天佑老夫婦帶著小順兒住南屋。五間北房呢,中間作客廳;客廳裡東西各有一個小門,通到瑞宣與瑞豐的臥室;盡東頭的和盡西頭的一間,都另開屋門,東頭是瑞全的,西頭是祁老太爺的臥室。東屋作廚房,並堆存糧米,煤球,柴火;冬天,也收藏石榴樹和夾竹桃什麼的。當初,在他買過這所房子來的時候,他須把東屋和南屋都租出去,才能顯著院內不太空虛;今天,他自己的兒孫都快住不下了。屋子都住滿了自家的人,老者的心裡也就充滿了歡喜。他象一株老樹,在院裡生滿了枝條,每一條枝上的花葉都是由他生出去的!

在衚衕裡,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來,他老住在這裡,而鄰居們總是今天搬來,明天搬走,能一氣住到十年二十年的就少少的。他們生,他們死,他們興旺,他們衰落,只有祁老人獨自在這裡生了根。因家道興旺而離開這陋巷的,他不去巴結;因家道衰落而連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無力去救濟;他只知道自己老在這裡不動,漸漸的變成全衚衕的老太爺。新搬來的人家,必定先到他這裡來拜街坊;鄰居有婚喪事設宴,他必坐首席;他是這一帶的老人星,代表著人口昌旺,與家道興隆!

在得意裡,他可不敢妄想。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長條院子裡搭起喜棚,慶祝八十整壽。八十歲以後的事,他不願去想;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回他去呢,他閉眼就走,教子孫們穿著白孝把他送出城門去!在葫蘆胸裡,路西有一個門,已經堵死。路南有兩個門,都是清水脊門樓,房子相當的整齊。路北有兩個門,院子都不大,可都住著三四家人家。假若路南是貴人區,路北便是貧民區。路東有三個門,盡南頭的便是祁宅。與祁家一牆之隔的院子也是個長條兒,住著三家子人。再過去,還有一家,裡外兩個院子,有二十多間房,住著至少有七八家子,而且人品很不齊。這可以算作個大雜院。祁老太爺不大看得起這個院子,所以拿那院子的人並不當作街坊看待;為掩飾真正的理由,他總說那個院子只有少一半在“胸”裡,而多一半在葫蘆腰裡,所以不能算作近鄰,倒好象“胸”與“腰”相隔有十幾里路似的。

把大雜院除外,祁老人對其餘的五個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級。最被他重視的是由西數第一個——門牌一號——路南的門。這個門裡住著一家姓錢的,他們搬走過一次,可是不久又搬了回來,前後在這裡已住過十五六年。錢老夫婦和天佑同輩,他的兩個少爺都和瑞宣同過學。現在,大少爺已結了婚,二少爺也定了婚而還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錢家的人都有點奇怪。他們對人,無論是誰,都極有禮貌,可是也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好象對誰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們一家人的服裝都永遠落後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錢老先生到冬天還戴紅呢子大風帽。他家的婦女似乎永遠不出大門一步;遇必要的時候,她們必須在門口買點針線或青菜什麼的,也只把門開開一點縫子,彷彿怕走漏了門中什麼秘密似的。他們的男人雖然也和別家的一樣出來進去,可是他們的行動都象極留著神,好使別人莫測高深。錢老先生沒有作事,很少出門;只有在他臉上有點酒意的時候,才穿著古老的衣服在門口立一會兒,仰頭看著槐花,或向兒童們笑一笑。他們的家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