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讓我胡亂猜一下,醫生會不會正巧也跟你說了,你的‘背’可以好轉,起碼不會變糟,只要你停止喝酒?”
他面目糾結,寫滿嫌惡。 “那個小鬼頭只會讓人生病。他最好放開老媽的奶頭,好好喝上一杯,幾杯酒傷不了人的。”
“幾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這麼好,那你怎麼會死?”
老爸說: “殘廢的男人不值得活。一個人關在家裡,讓人幫你擦屁股,被人抬進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這套。與其如此,我寧可死了。”
這一回,他的自憐依然藏著幾分認真。也許因為贍養院不會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論點,寧可死也不要包尿布。 “怎麼做?”
“我自有計劃。”
我說:“有一點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麼?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沒有。假如想找人幫你一把,我敢說排隊的人多得是。”
“你這個蠢材,我才沒有求你什么。我只是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閉上嘴巴聽久一點就會明白。還是你太喜歡自己的聲音了?”
我承認(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承認過最難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內心深處真的以為他或許有話要說。他是我老爸。小時候,在我發現他是世界超級爛貨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什麼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綠巨人浩克,一手用二頭肌吊起幾架平臺鋼琴,他的微笑可以讓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聽難得的父親智慧,絕對是那一晚。
我說: “我在聽。”
老爸掙扎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點說: “是男人就應該懂得何時放手。”
我等他繼續,但他只是專注望著我,彷彿期待我說些什麼。看來這就是他想啟發我的道理,沒別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這個地步。“很好,”我說, “非常感謝,我會記在心裡。
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變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動作又快又強,遠超過我的想像。碰到他的面板讓我寒毛直豎。 “坐著聽好,你這小子。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遇到一大堆狗屁事情,從來沒想過放棄。我不軟弱,但只要有人幫我包尿布,我絕對自我了結,因為到了那個地步,反抗也贏不了什麼。人要曉得應該反抗什麼,不應該反抗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 “我想問一件事,你幹嗎突然關心起我的處事態度來了?”
我以為老爸會立刻反擊,結果沒有。他鬆開我的手腕,按摩手指關節,彷彿檢查別人東西似的看著自己的手。他說: “聽不聽隨便,我又沒辦法強迫你。假如你問我人生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太晚發現這一點。要是早點知道,我就不會造成這麼多傷害,不管對我自己或身邊的人。”
這回輪我哈哈大笑。 “嘖,奇蹟啊,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你承認有些事情的責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
“他媽的別嘲弄我。你們都長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場糊塗,那也是你們的錯,和我無關。”
“那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只是要說,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錯,一直纏著我,現在該結束了。我當初要是聰明點,早早將事情放下,一切就會大大不同,變得更好。”
我說: “你是說泰瑞莎·歐伯恩的事?”
“媽的,她不關你的事。還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嗎?我想說的是,沒有必要讓你老媽再傷心難過一次,你到底聽懂沒有?”
他的藍色眼眸燃著急切的火光,塞滿我無法揭開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老爸擔心傷了誰,這份溫柔告訴我,房裡有某樣巨大而危險的事物正在蠢動。過了很久,我說: “我不曉得。”
“那就等你確定再說,確定之前別做傻事。我瞭解我兒子,向來明白。我知道你來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麼之前,別把那些理由帶進這間屋子。”
房外,老媽不知怎麼發起火來,潔琪低聲安撫她。我說: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經快死了,只是想在離開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們不需要你來這裡惹麻煩,回去做你本來在做的事,別管我們。”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爸。”
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溼掉的紙板。他說: “我已經看夠你了,出去跟你老媽說我要喝茶。還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點,別像早上那杯,稀得跟尿一樣。”
我懶得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