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和寺院尖塔時,他們兩人都已筋疲力盡。西塔原指望天黑前能進城,到月sè廣場旁邊背街的一間雜麵鋪——達亞?拉姆的一個遠親家裡過夜,並在那裡洗淨熨整藏在布包裡的那套英國童裝,先讓“叭叭艾什”穿得規規矩矩的,然後再帶他去大本營。但是,他們那天差不多已經行走了六英里,雖說德里的城牆看上去似乎就要到了,可在他們距離那座過朱木拿河必經的舟橋還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時候太陽落下了山。
即使進了城,要趕到那間店鋪還得再走半英里的路,天馬上就要黑得什麼也看不清。正好他們的食物和水還足夠應對一頓晚餐,加之這孩子又累又睏,再也行走不動;西塔便領他下了路,沒幾步,來到一棵躬腰菩提樹下的頹垣斷壁之中,她給他餵過東西,在菩提樹的盤根中間鋪上一片毯子,開始“啊咿瞌々、咋咿瞌々”地唱起一隻旁遮普古老悠久的姆姨調送他入睡。這是一首最討人喜愛的搖籃曲,其中唱道:
“ninibaba;nini
muckan;roti,cheeni;
rotimuchunhogya;
hamarababasogya!”
(安睡吧,孩子,安睡,
牛nǎi鮮,麵包香,糖兒美,
麵包牛nǎi填滿了肚皮,
乖々兒已經入夢沉醉。)——原注
夜,溫暖,無風,滿天星斗,西塔摟住孩子小々的身軀,在他身邊躺著,從那裡她可以望見德里的燈光正越過原野向她眨眼晴——那是一片在天鵝絨似的黑sè天幕籠罩下晶々閃々的金輝。旁邊,七零八落的古德里廢墟中迴盪著豺狗的嗥叫聲,頭頂上,蝙蝠和粗噪門兒的夜鳥在枝杈間穿梭啾咻。一次,有條鬣狗在幾碼外的大象草草簇裡發出一陣可惡的狂笑(印度鬣狗,又稱條花鬣狗,其咆哮宛如惡魔的狂笑——譯註)!黑暗處馬上有一隻貓鼬憤怒地嘶叫起來。然而,這些都是很熟悉的聲響,如同遠處城市發出的喧囂和蟬兒的尖銳啼鳴。於是,西塔扯起“衩褡”(圍巾,單子——原注;印地語chuddah的音義訛譯——譯註)的一角,蓋上臉,埋頭睡去。
在第一道黎明的曙光shè向大地的時候,她突然被一種不大習慣的聲音從睡夢中驚醒,那是一陣急促、刺耳、噼噼啪啪的飛奔的馬蹄聲,同時槍聲大作,人聲鼎沸。大路上正在過騎兵,是從密拉特方向開來的,他們的樣子既像著了魔,又像被人追擊,馬隊一直朝前移動著,蕩起的灰塵向他們身後飄去,在晨光初照的平原上形成一條白sè煙幕的長尾。他們發著雷鳴般的聲響從菩提樹一箭之外馳過,一邊瘋狂地向空中shè擊。一邊大喊大叫,簡直像賽馬場沸騰的觀眾;西塔看到,他們目光凝滯,臉孔暴怒,疾奔的戰馬僵直地伸著腦袋,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脖頸流淌到腹部。他們都是“sè娃”(在英軍中服役的印度人騎兵,印地語sowar的音義訛譯——譯註),身上穿著孟加拉騎兵團的軍服。是密拉特的“sè娃”。但他們的軍服又髒又破,都被暗黑的肯定是血跡的汙點沾染得變了形。
一顆流彈擊中了菩提樹,上面的一杆粗枝被炸裂,西塔慌忙摟著已被喧雜聲驚醒的艾什趴倒下去。轉瞬間,騎兵隊開了過去,他們身後的揚塵遮蔽了他們的身影,那令人窒息的沙障直衝她的肺腔,她被嗆得咳著喘著把臉藏進“紗麗”袍的褶層。等塵埃消散到她又看得見人的時候,“sè娃”們已經到達河邊,恬靜的晨野裡傳來一陣微淡而清徹的馬蹄跨越舟橋時發出的空洞的當當聲。
這些人給西塔留下一種深刻印象,他們正被人追擊,在拼命逃竄,所以她一把扯起孩子,抱著他跑到大象草後面隱蔽下來,偎縮在那裡,偵聽後面肯定會出現的捉拿聲和喊叫聲。
她在原地足々滯留了一個小時,悄聲地哄著莫明其妙的孩子,求他不要亂動,不要出聲;雖說再沒有從大路的密拉特方向聽到馬蹄的聲音,遠處德里城牆下的一聲槍響和一陣人聲的喧嚷卻清晰地劃破了靜寂的晨曦。但它們很快消失,或者說被城市甦醒後的活躍囂音和印度慣常的清晨樂章吞沒下去,正是:水井的轆轤吱々嘎々地叫起來,鷓鴣在平原上開始唱歌,印度鶴在河邊呱鳴起來,未收割的莊稼地裡傳來了孔雀的粗啞嘶啼,樹鼠、“七兄弟鳥”(一種褐sè小鳥,喜歡集體活動,往々七隻一群——原注)和織巢鳥也在嘰叫,啁啾。一隊褐sè的猴子爬到菩提樹的枝幹上蹲下,河邊刮來一股清風,撓動起高々的大象草,發出一陣噼々剝々單調、刺耳的颯響,壓掩了一切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