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當年以工代賑時,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積極工作,毫無怨言,不愧為工人階級。領導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運站去工作,現在是基層工會的主席。他對我很信任,總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對的。可不,那黃包車已經進了博物館,三輪車也不多見,他雖然沒有當上司機,卻也是司機的領導哩。
我進了阿二家的門,見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裡。這老頭兒有好幾年對我不予理睬,後來兒子當了幹部,定了工資,討了媳婦,阿三、阿四也都就了業。老頭兒也不賣蔥姜了,在那擺攤頭的地方擺張小桌子,天天晚上弄點老酒抿抿,看見我總是笑嘻嘻地打招呼:“來來,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過了,小桌子又搬到天井裡。我喊他一聲老伯伯,他想笑也卻沒有張開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邊:“怎麼樣,我看見阿嫂的臉色有點不對!”
“是啊,有點浮腫。”
“這樣吧,我們有兩輛汽車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沒有拉到,卻在哪個山溝里弄來兩車南瓜。你準備一輛小板車,天不亮便到碼頭上去,我弄一車給你。”
“不不,我又不是你們單位裡的人,怎麼好分你們的東西,再說……”
“別說啦,我決不會做那種‘狗皮搗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們經常有車子在外面跑,總比你活絡點。”
“那……”
“那什麼呀,去拉吧!”老頭兒在旁邊插話了:“南瓜有什麼稀奇,大農場,拖拉機,我還等著喝你的伏特加哩!”老頭兒咧開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別挖苦我,我還沒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時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見我連頭也不點。後來怎麼樣啦,天天喊我弄一杯。彆著急,目前是暫時的困難,好日子會回來的!”
老頭兒真心地笑了,連連點頭:“對對,我相信,相信。”
千千萬萬個像阿二爸爸這樣的人,所以在困難中沒有對新中國失去信心,就是因為他們經歷過舊社會,經歷過五十年代那些康樂的年頭。他們知道退是絕路,而進總是有希望的。他們所以能在當時和以後的艱難困苦中忍耐著,等待著,就是相信那樣的日子會回頭,儘管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一點。我很後悔,如果當年能為他們多炒幾盤蝦仁,加深他們對於美好的記憶,那,信心可能會更足點!
我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媽媽謝天謝地,連忙四處奔走,去借小板車。
小板車借回來了,可那朱自冶卻像幽靈似的跟著小板車到了我的家裡!他的樣子很拘謹,也很可憐。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門角落裡。我暗自稀奇,現在來找我幹什麼,難道還對大眾菜有意見!
媽媽對朱自冶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冶坐下,還替他倒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啦!”
“哪有力氣吵啊,你們看,瘦的!”朱自冶嘆了口氣,拍拍他那曾經兩度凸出來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表。
是呀,朱自冶那個頗有氣派的肚子又癟下去了,紅油油的大臉盤也縮起來了,胖子瘦了特別惹眼,人變得像個沒有裝滿的口袋,鬆鬆拉拉地全是皮。我說:“忍耐一下吧朱先生,這對你也是一種磨鍊!”
“啊……也對,也對。”朱自冶遲疑著,想站起來,又坐下去。
媽媽是個飽經滄桑的人,她從朱自冶的神態上就已經看出,這是一種有求於人而又難以啟口的表現。她在解放前被逼得無路可走時,也曾向朱自冶借過錢。也曾經對我說過,向人借錢的日子最不好過,失魂落魄地跑進門,開不出口來又跑出去,低聲下氣地不知道要兜幾個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受過的罪再讓別人受,便替朱自冶壯膽:
“朱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幫助。人生一世,誰還沒有個為難之處!”
“南瓜。”朱自冶沒頭沒腦地開了口:“聽說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點給我,我……我給錢。”
媽媽雖然知道朱自冶絕不是來借錢的,卻沒料到他是來討南瓜,這事兒她不好做主,因為南瓜和我愛人的浮腫病有點關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就說不過去。不答應朱自冶吧,她也覺得說不過去,因為她知道許多公子落難、義僕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頭來看看我:“小庭,你看吶!”
用不著看了,朱自冶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在眼前。從他趾高氣揚地高踞在阿二的黃包車上,大搖大擺地出入茶館酒肆,直到今天抖